第262章 灰页余烬 焰简再临志炼台(1/2)
香堂大殿内的空气,已经凝结成一股压抑的铁色。
副律的袖口仍在微颤,那缕从铜炉里卷出的青烟不散不灭,反而随着他的呼吸一点点加深,宛如暗夜里爬出的蛇影,逐渐在半空中勾勒出模糊的纹理。
那是旧塔的残痕。
它原本被埋葬在灰页深处,按律本不该在人前显现,可此刻却在副律的驱动下半掩半露。最初只是若隐若现的符纹,如今却开始缓慢伸展,像是有生命一般,在殿心上空扭曲,绽出一丝幽光。
众人心头一紧。无印香官下意识后退一步,掌心沁出冷汗。他清楚——副律这不是警告,而是在试图召唤。
“副律!”年长香官猛地拍案而起,声如雷霆,“你这是大逆!旧律早被禁封,你敢在堂上妄动?!”
副律目光森冷,却带着一股执拗的狂意:“禁封?不过是纸面之令!香堂今日自裂,若再无震慑,明日必为寿安宫所并。既如此,不若借旧痕之威,让他们知——香堂尚有余火!”
他声声逼人,像是要把所有人拖进他的执念。
然而,他话音未落,空中那几道符纹忽然剧烈抖动,像被撕裂的帛布般疯狂扭曲。铜炉“轰”地一声炸裂,炉盖掀飞,火星四溅。青烟顿时化作无数丝线,倒卷而回,直扑向副律手臂。
副律猝不及防,面色骤变。那一瞬,他袖口下的肌肤浮现出一道道火红裂痕,仿佛被烙铁灼烧。
“呃——!”他闷声低吼,额头冷汗如雨。
殿内众人齐齐色变。有人惊呼,有人后退,更多的人则屏息观望,谁也不敢轻易伸手。
旧痕并非死物,它们像是某种残存的意志。副律想借之立威,可它却在反噬。
无印香官心头猛然一沉。他分明感受到,那些青烟在殿中游走时,并非无序,而是带着一种潜藏的审问。它仿佛在嗅探,在探问每一个人的心志。一旦有人心底动摇,青烟便会凝作火痕,直扑而去。
果然,侧席上一名年轻香官心虚之下不敢直视,低声咒骂了一句。话音未尽,青烟猛然一卷,径直缠上他的咽喉。
“救我——!”
他双眼瞪圆,拼命扯挣,喉间却已浮现出一条猩红烙印,像是某种字迹,要将他的志念直接剥离。
“住手!”无印香官再也忍不住,猛地拍案而起,怒声喝止。
副律面色狰狞,手臂仍在燃烧,他却反声冷笑:“你以为我能控?这旧痕,本就是反噬之物!但——若有人心志不正,它便偏要揭露!今日谁若被烙,便是香堂的败类!”
他声声如刃,将殿中每一个人逼到角落。
火光摇曳,青烟乱舞,大殿里气息骤然陷入疯狂。旧派席位上,几名长老冷眼旁观,嘴角甚至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们知道——无论新派谁先被青烟缠住,这一派系都将元气大伤。
中立香官们神色更是慌乱,有人暗暗低头,有人咬牙强撑,眼神在副律与无印香官之间来回闪烁,心中盘算该如何自保。
无印香官胸腔剧烈起伏,他咬牙上前一步,厉声喝道:“副律!你若再不收手,今日你便不是立威,而是为香堂引火自焚!”
副律目光赤红,青筋暴起,声音嘶哑:“不——若不立此威,香堂明日便是灰烬!”
话音一落,空中的青烟猛然爆散,化作无数细小火点,漫天飘落。每一粒火点都带着灼热的痕迹,落在案几、席位,甚至有人衣袖上。
惨叫声骤然响起。有人拍打火点,却愈扑愈烈,袖口瞬间焦黑。有人被火点点中眉心,顿时面色惨白,仿佛神志被抽走。
整个香堂大殿,霎时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无印香官猛然转身,目光凌厉:“传水,熄炉!”
几名心腹立时冲出,将铜盆泼下,水汽与火星在半空交汇,爆出刺耳的声响。青烟终于稍稍收敛,但那模糊的旧纹,却仍在殿顶盘旋不散,像一只俯瞰众人的眼。
副律单膝跪地,手臂焦黑,气息紊乱。他抬头,嘴角挂着血,却仍在冷笑:“你们怕了吗?这就是旧痕的威。记住,若不借它,香堂必亡!”
无印香官双目血红,手指紧攥,指甲几乎掐入掌心。他明白,副律已经被执念吞噬,他的话里半真半假,最可怕的是——在座不少人,已然动摇。
夜风呼啸,殿门猛地被吹得摇晃作响。暗影涌入殿中,仿佛将这场混乱刻入香堂的血脉。
香堂——自焰塔问志以来的第一次真正危机,至此爆发。
而远在寿安宫,贵妃手中茶盏微微一颤,轻轻放下,唇角勾出一抹森冷的笑意。
“很好……果然裂了。”
青烟炸散成万点微火的刹那,殿内秩序像被无形之手撕开一道口子。嘶喊、惊呼、椅榻倾倒的撞击声接连不断,有人抱头,有人捂喉,有人跌坐在案脚边,眼白上翻。那微火落在人身上不致命,却像是针尖,直挑人的志念最薄弱处——一粒落在肩头,便逼出“惧”;一粒落在指间,便勾出“贪”。并无字形显现,却让被触者面色瞬改,像被当众揭了一层皮。
“水——再来水!”无印香官抄起铜盆,又被一名侍从抢过。他抬袖护住近侧几人,火点“叭叭”打在衣面,焦痕一圈圈绽开。左侧有年轻新派被火粒点在眉间,整个人僵住,半晌才喉头一紧吐出一口浊气,眼角湿红。
“副律疯了!”有人厉叫,“他要把香堂全毁!”
“放肆!”年长香官反喝,“此时推诿有益乎?救人要紧!”话虽如此,他手却紧扣袖口,死死按着胸前,一副随时要退的姿势。
旧派席上,一名背烙“贪”字的长老稳坐如山,只看不动,偶尔伸手拨开落来的火粒,神色冷得像石。他身边那位曾在寿安宫前被香阵压服的人,眼神游移,喉结滚动,却强忍着不去看副律的方向——他嗅到一个机会:今日若有人真被“烧出”丑态,又何须他旧派再出手?
“关窗,降风!”掌簿嘶声喊,数名侍从踉踉跄跄去压窗闩,厚窗板“砰”“砰”合上,殿内风势立止,火点少了半分乱窜,却在空中悬成薄薄一层,像一张细密的网,沉沉覆下。
铜炉旁,副律单膝跪地的姿势像钉子,钉在殿心。袖口下的旧纹变得愈发灼亮,像要从皮里钻出。他抬头,脸色惨白,却在苦痛间逼出一声笑:“看见了吧?不需焰塔——只要旧律余痕,足能镇得住一群散沙。”
话音出,左侧一名资深新派猛地转身,指着他骂:“镇?你这是逼!你以为今日之后还留得住谁的心?!”
“无印!”另一人直呼其名,语气里已无礼数,“再不止,他与香堂同罪!”
无印香官胸腔起伏,脚步跨出半步,终究还是没有走向副律。他没有去——不是不去,而是明白此刻他一旦伸手,与副律便被绑在同一根绳上。殿中数十双眼,全等着看他做出“错误的亲近”。他只能压低声线:“熄炉。把灰盖上。”
掌簿飞快把一叠湿帛往炉膛里压,呛人的酸味窜出,众人同时皱眉。片刻之后,火势总算被闷住,青烟也被压得低了,像一条不甘心的蛇,伏在砖缝里,仍不时抖一抖尾尖。
有人终于顾得上伤者。三名香官被抬到边侧,袖口焦烂,皮肉见血,一人指尖乌黑,抖得握不住药勺。年长香官亲自上前递药,侧脸阴影里带着几分凝厉。他低声:“撑住。”又抬眼瞪向副律,“你的旧痕若再起一次,我第一个要你的首级。”
副律擦掉嘴角血丝,哑声:“你拿得到?”
这句几乎是以命相搏的挑衅,殿中人齐齐一震。旧派席上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像指甲剐过弦:紧,又酸,又带一点快意。
椽下风铃忽地颤了一颤,不是风,是人踏步将至的震动。殿门外,通传的侍从匆匆入内,跪下通报:“寿安宫,送来亲帖——言欲问安香堂旧伤,慰劳诸位。”
“来得真快。”旧派那位稳坐的长老唇角勾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
“谁来?”年长香官问。
“寿安内掌事女官,姓戚。”侍从低头补一句,“还、还带了两锦匣,言是‘宫赠’。”
无印香官眉心一跳,心底忽地一阵发寒。此时此刻送“慰劳”,无异于当众昭示——寿安宫看见了,看在眼里,也要插手。
“且不见。”年长香官当即拂袖,沉声,“香堂有礼有节,非朝祭日,不接宫馈。”
“回。”旧派那位稳坐的长老却淡淡地吐出一个字。众人齐望向他,他便慢条斯理把话说完:“回帖请进。不见人,收帖——留痕。”
“你要什么痕?”中立席有人问。
他侧眸:“要寿安自证明,今日之事他们目为‘伤’而非‘罪’。香堂自理,自判。若他们真想伸手,至少要留下手印,免得日后说我等无端曲解好意。”他顿了顿,“此外——锦匣收下,不开。记名,存档。不是拒,而是不让他们把我们的口味养熟。”
这番话既阴且稳,堂中不少人听得心服。掌簿领命出去,片刻复回,呈上寿安宫金边亲帖。纸厚墨沉,字势端正。无印香官隔着数步遥望,纸面那一抹金光刺得眼晕:宫里抬手,轻轻一划,便能把香堂今日的狼狈镶个框。
“写回帖。”年长香官简短吩咐。
掌簿提笔,停在半空,不敢下字。此刻该写“谢慰劳”还是“谢关怀”,该用“香堂谨谢”还是“诸官谨谢”,差一步,差一个字,意味全变。众人齐齐闭口,像在看一柄刀缓缓落向自己头发。
“‘谢慰不敢当,香堂自整,自查。诸官谨谢,静候清问。’”无印香官缓缓出声,一字一字咬得极稳,“落款写‘香堂执事’,不署名。”
掌簿目光一亮,刷刷下字。中立席有人微不可察地点头——这一手把“慰”推开半步,把“问”请到前面,既不放宫里占便宜,也不把门死关,留了一道窄缝,让香堂自己还能进退。
回帖出门,殿中静气稍缓。可“静”只是表面,底下暗潮翻得更凶。
“说账。”旧派有人忽然开口,把最初的刀又拎回案上,“对押未完。人伤了,账未清。”
这句把无印香官与年长香官同时拽回原处。二人对望一瞬,谁都知道——若今日账册不落,香堂就算撑过寿安这一关,也要在内部崩一层皮。
“轮值。”年长香官开口,“以今日为始,三席共管,月转。账外另立对簿,人名逐一,谁签谁负。再有‘临时’,先问堂后记名,再许动。谁借牌行事,一律按擅权记。谁以‘旧痕’扰堂——逐。”
最后一个字落地极重。副律的喉头动了一下,眼底的血色却没有退。他看向无印香官,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不像是认怂,更像在说:你们以为一句“逐”,就能把我从局上抹掉?
“逐,是堂规,不是空话。”无印香官回望,他把字咬得很慢,“今日起,任何以禁忌扰堂者,无论新旧,一体按逐议处。签。”
他说“签”的同时,自己先提笔,在“逐议”之下落下名字。年长香官紧随其后,旧派稳坐的长老也不慌不忙写了一个名讳。中立几人互看一眼,有两个先写,两个沉吟着暂留空白。
副律没有动。他把手腕袖口微微提了提,露出那条细小的焦痕,像是要让众人都看清他付出的代价。他低声:“我若不签?”
“那便先按‘扰’记。”年长香官冷冷,“待堂后再审——是逐,是禁,是夺职,届时一并裁。”
“你们真有这胆?”副律轻笑。
“今日之后,没了胆也得长。”无印香官道。
气息刀对刀,毫不退让。就在这时,殿后廊传来急促脚步,两名巡夜小吏跌进来,扑倒在阶前,惊喘:“报——东库夜更头牌……尸、尸体寻到于外井,胸……胸口钉了一枚木楔,木楔上刻——”
他声音颤得厉害,后半句几乎成了倒嗓的嘶哑:“刻着……‘清议’二字。”
殿内一片死静,死到连火盆里最后一星红也像被盖住。众人对视,眼神里有一种同样的震动:有人借“清议”杀人,杀的是谁?为何在此刻?逼谁?
“封井。”年长香官先反应回来,语调沉如铁,“封尸,封路。记时,记人。除执事外,任何人不得近。”
“是!”侍从领命,匆匆退去。
“这就是外手。”旧派稳坐的长老开口,嗓音低哑,“借我等乱时下钉,把‘清议’二字楔进香堂。”他看一眼无印香官,又看一眼副律,“二位还要撕?再撕,‘清议’二字便要钉在你们额头上。”
年长香官深吸一口气,压住胸中火:“今事至此——权分、账轮、对押当众、禁忌必逐。四条记档,当众附印。其余争执,押后一并清。”
无印香官点头:“再补一条:查‘清议’木楔,自今日起,由三席共派人手,互相看押,寸步不离。”
“可。”旧派长老应。
副律沉默了一息,忽地笑了一下:“既要查,便把寿安亲帖也记入。谁递的,什么时辰递,谁收,谁见。查到尾,才叫清。”
这话没错,但落在他嘴里,像把刀尖又拧了一拧。无印香官冷冷看他:“记。你若真要清,今后就别再玩火。”
副律眼光微凉:“火不玩,心不惊。心不惊,局不破。你真以为靠几条条目能把蛇都关回篮里?”
“关不回,就一条条打。”年长香官道。
话到这里,今日能当面摆的已摆尽。掌簿扶着账册,照议把“四条”分别抄录三份,当众按手印。印按下去的那一刻,许多人都在心里同时响了一声极轻的“啪”——像某根弦终于发出了它该有的音。
散堂的号角并未吹起。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不是散局,而是把局从明处推回暗处。人群分散成一股股细流,顺着殿门、回廊、影壁的缝隙滑出去。夜色里,风凉得像水,衣摆一拂,带出一阵未熄的焦味。
无印香官立在阶下,指尖仍微微发抖。他回头看了一眼殿心,那只被湿帛闷住的铜炉像一口无声的喉,吞着人言与火。他忽然明白,自焰塔问志至今,香堂一直在一张看不见的网里——今日只是有人把网的线抖亮给他们看。
走到影壁拐角处,掌簿低声跟上:“执事……寿安的锦匣,怎处?”
“锁库。”无印香官毫不犹豫,“立册记入,不开,不退。若有人擅启——记胆。”
掌簿应下,又迟疑:“副律……”
“照‘扰’记。”他闭眼,“堂后再审。”
“是。”掌簿退去。
阶下石缝间不知何时落了一星未灭的微火,风一吹,红光忽明忽灭。无印香官俯身,用指尖轻轻一抹——火灭了,指腹却被灼得微疼。他抬起手,看着那一圈细不可见的红,心里忽然升起一个诡异的念头:今日诸事,真正灼人的,不是火,是心皮太薄。
另一头,副律靠着廊柱,袖中旧纹还在隐隐搏动。他侧耳听着远处传来的脚步和低语,嘴角挂着一丝看不出意味的笑。旧痕失控,伤了人,也伤了他自己;可它在殿顶停留的那一刻,那些人的眼神——怕,疑,动摇——他全看见了。局,已经被他往前推了一寸。而这一寸,足够后来者把刀插进去。
他抬眼,望向更深的夜色,像是在等什么。暗影里仿佛有一条极细的线,正从寿安宫方向牵来,牵到香堂门槛上,牵到那口闷住的铜炉边。
天井之上,一缕云悄悄遮住了月。殿檐下的风铃又颤了一下,像有人极轻极轻地弹了它一指。
——下一刻,便是另一场对押的开始。
殿中的青烟散去已有半刻钟,铜炉被厚重湿帛死死压住,可那股焦糊与血腥味却依旧缠绕在梁木与石砖之间,像是怎么也驱不走的阴影。几名受伤的香官被扶到侧廊,呻吟声间或压抑,间或嘶喊,回荡在空阔大殿中,仿佛不断提醒众人:今日之乱,绝非虚惊。
无印香官立在中央,衣襟早已被火点烧焦,他抬手时还能闻到那股刺鼻的焦糊气。他强迫自己平息呼吸,沉声开口:“此事到此,不可再乱。谁若再添一把火,就是同毁香堂。”
然而,殿中无人应声。
空气凝固得吓人,直到年轻派中的一人猛地一拍案几,声音像是压抑到极致的爆裂:“到此?执事一句‘到此’,便能抹去我同门血迹?今日副律旧痕暴走,是谁默许的?又是谁阻挠我们早前定下的禁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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