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宫局初裂 香堂对押(1/2)
晨霜未退,钟鼓声自宫城深处一轮轮敲来,像把隐忍的寒意一点点敲进香堂。大殿的门扉在侍从推挪间缓缓开阖,铜轴磨出的低哑声在空旷里拖长,回音仿佛从昨日的焰塔里返身而来。殿内的地面被擦拭得发亮,像一张没有尘埃的镜,能照出每个人心底最不愿承认的影子。
今日并无大祭,却临时召集。座次仍依规矩排开:新派坐左,旧派坐右,中立散在其间——看似无心,实则每一张榻位都像被无形之手三番五次比划过,离得既不远也不近,正好够彼此看清眼色,却又不至于伸手就能扯住袖子。香烟极细,沿着天井垂落的光线缓慢上行,像一根纤长的绳,拴住今日的风声。
一阵低低的脚步声落在门槛上。无印在身的年轻香官先到,他衣领收束得极紧,像把夜里所有的犹疑都咬进喉中。他一跨进门槛,几双目光便迅速收回,杯盏轻碰的声线应时止住,空气里多了一丝收敛的燥味。他抬眼环望,尽量让自己的脚步平稳,不快不慢地走到左侧坐下。
他身后紧随两名新派中坚,一老一少。年长者昨日还在后殿发狠话,今日却面色沉静,只有眼尾淡淡的血丝露了昨夜未眠的痕迹。年轻的那位尚未学会藏锋,神情里不自觉地透出几分高傲——那是近来外头纷纷“清流”之名堆出来的骄气。
右侧旧派来的较迟。被焰塔烙了“贪”“惧”的几位长老步履像被冻住,又不得不往火边靠一步。他们的衣摆在榻脚边轻擦,发出一串沙沙之声,听不清是羞还是恨。有一人下意识摸了摸腰侧,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寿安宫香阵压下时留下的寒意。角落里坐着一位中立香官,昨夜在新派与旧派之间传递风声的人,今日把眼帘压得很低,像一片随时能被风翻起的叶。
钟鼓第三轮,主司礼的掌簿上前宣议。他是素来圆滑的人,秉公的口吻练得很熟:“昨者账册调度有讹,香脉转运出入不合例,今请诸位逐项核对。若谁心有疑滞,于殿中直陈,勿复讳饰。”说罢,将一本厚重的册子托到案上,黑漆木桌被轻微一震,簿角分明,像一口无形的刀刃。
年轻香官伸手按住册脊:“账先由我报,诸位再逐项提问。”
他语气平和,刻意压低,像把火包在掌心。他知道今日是他登场的时刻,也是被围住的时刻。左侧有人低低“嗯”了一声,无甚支持,也无拒斥。右侧有人笑了,笑里有酸,有哂,有将死不僵的骨头味。
年轻香官翻开第一页,缓缓念道:“前日檀香二十七篓,按例当入御香库二十,余七篓拨入三处小祠修补供,不入寿安,不入东城。今账上所示,转出于夜更末刻,有侍从押解通关,由……由……”他顿住半息,指尖在纸背的纤维里轻轻一顿,“由东司衔接,印信复核,余三篓改作寿安宫火供。”
殿中响了一声很轻的“哈”。年长新派香官并未遮掩,侧睨一眼:“改作?谁改?”
年轻香官微抬下颌:“印记清晰,出自东司。东司的印从来只放在两个人手里,我已请人去请,那两位此刻正在殿外候定,稍后对押。”
“对押?”右侧一位旧派长老笑意更浓,“好大的阵仗。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没坐稳,便要看新派如何以法对法?”
“对的是印,不是人。”年轻香官抬起目光,直视过去,“大人若心虚,倒是可以先避一避。”
此言一出,左侧几个年轻人“噗”的一笑,随即又各自收声,像被堂内风掐住。旧派那位长老的脸色一沉,坐直了身子,指节在榻边轻敲,声如虫咬木——不甚响,却令人牙根发麻。
掌簿见火要上来,抢先一步往前迈:“先按册,后对印。诸位,谁对这条有异议?”
没人开口。异议已经在眼里发过了,不必用嘴。年轻香官继续往下:“沅州小祠所需香材,按规每月拨二,今月提前至上旬发出,原因:祭期有变。此项经手签押者——”
“慢。”左侧年长的新派忽然发声,语调不快不慢,却正好在对方呼吸的间隙里插住,“祭期有变的文何在?谁批的?若只是转口传达,便不合例。”他看都不看年轻香官,只定定看着掌簿,“将文呈上来。”
掌簿微一迟疑。年轻香官也转眸望他。那一瞬,案上的灯焰像被人轻轻一拨,火舌无风自倾,影子沿榻脚缓缓滑了一寸。
掌簿苦笑:“文在……东库。”他把“东”字咬得极轻。右侧有两个人几乎同时抬头,眼里闪了一道浅浅的光。
年长新派却并不看他们,反而朝年轻香官淡淡一笑:“看见了么?我们要账册共议,并非要夺你手,而是以此类小处为戒。香堂之事,不能只凭一个人的清名。”
年轻香官一瞬间被这句“清名”裹住。他想起昨夜那些低得不能再低的叹息,想起几双眼在烛火后暗暗计较的亮。他按住册子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一分,指尖像要把这些纸页死死钉进木面。
门外传来侍从的通报,两个东司小吏战战兢兢踏入殿来,膝软得像踩在冰上。他们额角渗汗,目光乱飘,跪定之后几乎把头埋进地砖的纹里。
“你们印谁盖的?”掌簿问。
“回、回大人,是小的……小的依例,按夜更例行稽点后照章盖印。”年长的那个小吏声音发抖,眼尾不敢离开地面半分,“印已封,交于押解人……”
“押解人是谁?”年长新派俯身,声音压得更低,“说清楚,一字一顿。”
“是、是——”小吏咽了一口唾沫,眼珠在眼眶里打了个磕绊,“是……寿安宫来的人。”
殿里先是一片死寂,随即像被极细的针挑破一层皮,细碎的倒吸气声从几处席位上同时冒出来。
“寿安?寿安何时可直取?”年长新派的声线猛地一抬,沉冷到几近森寒,“谁给的令?”
小吏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嗬”,整个人像塌了一半:“不、不知道。押解人来时持有内庭牌,东司例印只看牌不看人,小的……小的……”
旧派那位长老这才缓缓笑出声来:“果然是好规矩。看牌不看人,印下去了,锅也就扣在我们东司头上。新派既如此尊章,何妨就此定罪?何必再对押?”他将“对押”两个字说得很长,长到把一缕香烟都拽断。
年轻香官直起背:“对押不是定罪,是把手伸进黑水里捞出来给大家看。大人若愿意伸手,谁不敬你是条真汉子?”
话音正厉,殿角忽然掠过一阵轻微的凉风。那阵风不是从门外来的,像是从空无一物的檐下渗透出来,把一盏小灯吹得颤了两颤。年轻香官的眼尾余光里,灯影往后一退,又缓缓归位——只是一指宽的差池,像被某种看不见的指尖推了一下。
副律坐在中列靠后的席位上,眼睫极轻地掀了一掀。他袖口里缠着一层很薄的缎,遮住腕上那道尚未稳固的旧纹。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谁,只在灯影颤动的刹那把指腹轻轻按在袖里,像按住一只刚要醒的虫。旧纹在皮下极细极细地跳了一下,倏忽又安静了。
“把牌拿上来。”年长新派的声音把漂浮的注意力拽回到案前,“寿安的牌,谁敢仿?若是赝的,当场问罪;若是真的——”
他止住,没把后半句说出口。没有人愿意在殿中把“寿安”与“问罪”并置。那意味着把矛从香堂掷向宫闱,从此每一步都要踩着刀刃走。
掌簿应声退下,去取牌。殿中一时无话。有人端起杯盏又放下,有人把衣襟压得很低,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的影子比别人短一指。旧派那边有一双眼慢慢往贵妃所在的方向斜了一斜,又立刻收回来——谁都知道这眼神不该被抓住。
年轻香官微微倾身,对左侧的同列低声道:“账册可以轮值。今日之后,按月更换。香材、人事亦分出二手,各执一端,互为牵制。这一条,我愿先让。”他说“让”的时候,嗓子里像砂进了一粒,粗得让人听得出他咽了一口难以下咽的气。
年长新派不答,只是看着他,目光像刀背,却没亮出刃。沉默过了半盏茶,他忽然笑了一下:“好。你既肯让,这才像个能共事的人。”他转向众人,“我再提一条:对押不可闭门。今日起,凡涉对押之事,必须当众,诸席在场。”
“当众对押?”有人低声重复,喉间带着难以名状的兴奋——对押是刀,刀在众目之下拔起来,才显利。也有人倏地收紧指尖——众目是火,火在刀上舔,最容易烧到握刀人的手。
掌簿回来了。托盘上放着一块刻金内庭牌,纹饰复杂,边角没磨损的痕迹,显然不久前刚换过面。牌上印痕极新,寿安两字清清楚楚,龙凤纹隐隐翻光。殿中一片寂然,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那块牌上,像被无形的线牵住。
“此牌来历?”掌簿问两名小吏。
“……殿外通传,自称奉寿安侍女之命,临时取供。”年长小吏的嗓子发干,“牌在我们眼前验过,纹正,押上,放行。”
“临时取供?”旧派那个长老轻轻笑起来,“好快的一句——临时。临时二字,便可把规矩吃干抹净。”
年轻香官盯着那块牌,眸底的光一点点收紧。他知道这不是一块随便能做的赝物,它太真,真到可以把所有说辞都堵死。“寿安”的两个字像两滴冷水,顺着牌边往下坠,每坠一寸,就把殿里某个人的胆子再抹薄一层。
年长新派忽然开口:“若寿安要供,香堂从无不予。但规矩是规矩。今后凡出牌临取,须两司四人同押,牌、印、名、时,缺一不可。再有‘临时’,先问殿中,后过帐面。谁敢擅改,一并记胆。”
他说“记胆”两字时很轻,却像往众人的胸口各记了一笔。旧派有人冷哼,却没顶上来。中立几位对望一眼,眼里闪过迅速的盘算——规矩一立,便是把口子收紧,谁敢从口子里伸手,便等着被夹。可一旦规矩落在新派手里,新派会不会借此敛权?他们谁也不愿先表态。
案前忽然传来“啪”的一声,是年轻香官把那页账册合上。他抬眸,目光稳稳。“第一件,到此。第二件——”他把另一册抽出,翻到中页,“东城分支小库,有私簿一册,与大账不符,出入相差三十七两香银。经手者名讳暂隐,请当场对押。”
“谁?”旧派长老的笑在嘴角停住,一寸一寸收回。
“……”年轻香官的目光从席间缓缓扫过,最后落在一名看似平常的中立香官身上,“请——你,出列。”
那人愣住,像被人从背后轻轻推了一下,身子往前一栽,勉强止住。他抬眼的瞬间,瞳仁里有一道极细的颤。他看了看左侧,又看了看右侧,喉结滚动,半句否认都没能吐出来。
殿中有人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嘘”。这声“嘘”不是要他安静,而像是某种看戏的人心照不宣的口令——戏,开了。
副律在袖中把旧纹又按了一下。他的目光没有看向那名中立,也没有看向那块寿安牌,只在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对押牵住时,极轻极短地把指尖沿着袖内的旧纹描了一遍。皮下的热像一丝偷跑的电,顺着脉络往上窜,又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灯影再微不可察地歪了一线,立刻归正,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年轻香官缓缓道:“照例,对押先问账,后问人。账不对,问笔;笔不对,问手;手不对,问心。今日,诸席在场,请见证。”他顿了顿,“若再有谁言‘临时’,我请诸位——在临时之前,先把名字写在这页上。”
他的话没有抬高,落在地砖上却像落了一粒沉铁。席间有人呼吸猛地一紧,旧派的两位长老彼此对望,各自从对方眼底读到了同样的东西:这场对押已经不是一次排账,这是拿活人绑在规矩上,谁先扭动,谁先断筋。
窗纸外风影掠过,天光更亮了半寸。殿门外,远远有金铃一声清脆的响,像哪处宫道有人经过。没有人去看,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中央那一本张开的薄纸上——白得刺眼,空得刺心,等着把谁的名字收进去。
旧派席中,一人忽然站起,拱手,语气平平:“此事既关全堂,旧派愿出两名记对,随新派同押,省得有人又说独断。”
年长新派侧了侧身,没有拒绝:“好。”
中立席上也有人慢慢起身:“我亦愿记对。”
那刹那,殿中有一根看不见的弦“嗡”的一声,被绷到了极致。弦若再抬一分,便要断。却又正好停住——停在对押即将开始的边缘,停在名字即将落下的那一下笔锋。
年轻香官举笔,指尖微颤,终于稳住。他看见纸面空白中自己的影子在慢慢铺开,像一团被风吹瘦的墨。席间不知是谁,极轻极轻地咳了一声,像雪落在刀背上,既不冷,也不暖,只提醒人:这一刀,终究要落。
他落笔。第一划刚刚起势,门侧忽传来一声压低的急报:“启——外库来信,东库夜更头牌……失踪。”
殿里所有人的肩胛骨同时收了一下,像一排被风倒吹的旗。“失踪”两个字像从冰下冒出来的气,直直往上冲。旧派有人唇角上挑了一分,新派有人在袖中把拳捏得更紧。中立席的那名被点出对押的人,眼白里迅速涌上一层薄红,像被什么无形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副律轻轻抬眼,看向门侧的那抹黑影。他的袖里,旧纹像一线欲裂的冰,发出非常非常细的脆响——只有他自己听见。他指尖再次按下,唇角无声地动了一下:好。
香堂在这一瞬静到了极处。静得人能听见香灰坠入铜盏里的极轻的声响。静得人能看见每一缕呼吸把面前的灯焰吹得往前倾了半分。静得人能在心里同时看见三条暗河,正朝着同一个地方拢拢地奔。
对押还未开始,第一块石头便已投下。波纹将在下一刻扩开,谁也不知道,哪一道浪,会先把谁卷翻。
香堂大殿,烛火通明,灯影摇曳。殿外的风声压抑而沉闷,仿佛连夜色也在静候着一场即将揭开的暗流。
堂中座次已经排定,新派与旧派分立两侧。焰塔问志之后的余威尚未散去,每一名香官的神色都蒙着阴影。空气中弥漫的,不是单纯的香火气,而是一种森冷的对峙气息。
无印香官端坐首位,他的背脊笔直,神情凝重,却掩不住眼底一抹隐隐的不安。无印原是荣耀,如今却成了枷锁。他感受到四面八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敬畏、有不屑、有怀疑,更多的,是赤裸裸的防范。
在他对侧,年长的香官缓缓举手,语声洪亮:“焰塔问志,公论既已昭示,堂中众官当各守本位。然而近日,有传言账册独系一人之手,诸事决断偏于一隅。若此言属实,则我香堂何来群议?何来共裁?”
话音一落,大殿微微一震。几名中立香官互望,面色微变,却并未出声。
无印香官心头一紧,神情镇定,缓声答道:“账册在我,不过暂管,非独揽。每一桩分派,皆传于诸位过目,未尝独断专行。”
年长香官冷笑:“过目?账册在你案前,你先行批注,余人不过翻看。此等过目,岂非笑话?”
另一名香官立起,附声而和:“账册者,堂脉之本。若为一人所执,纵有无印加身,亦难免徇私。既然我等共推新派,理当群策群力,岂能令一人专断?”
言语尖锐,火药气息渐浓。
无印香官的唇齿微颤,额角渗出细汗。他知道,这已不是单纯的指责,而是有人故意将他推到风口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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