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共主志页 识塔真志归魂简(1/2)
风雪依旧,碑前血迹未干,残火映在风中摇曳,像是要把整片宫墙焚透。百官尚未从前一局的惊惧中回神,却见御前再度悬出新的卷宗。那一卷,被称作《志页》,其上所载,并非契头印录,而是关乎诸司官员的真志之誓。
江枝亲手展开卷轴,声音冷清:“前朝旧案,诸人可托辞;印坊契头,尚可狡辩。然志页一道,直问本心,若虚妄,则碑火必焚。”
话音落下,百官皆惊,心头仿佛被刀锋割开。
士林本以为渡过了最险的一关,却不料迎来更残酷的试火。他们心知,印契尚可赖账,志誓却是镌刻于心,碑火一照,真假无所遁形。
有翰林低声喃喃:“难道……碑下真能照心?”
旁边的侍读瞪了他一眼,压声斥道:“莫乱言,若传到御前,必成笑柄。”
可他们自己心里又何尝不在发抖?
旧党残余则面色惨白。他们原本寄望于凭势搅浑水,哪知江枝的刀锋一步步逼到心口。印契之后又是志页,这哪里是审案,分明是逐层挖心。
御前沉默的氛围再次被撕开。江枝抬眸,冷冷扫过群臣,仿佛能看穿他们的伪装。
“诸位既言志在国是,那便请过碑前一问。碑火不熄,志不可假。”
这一句话,重若千钧。
碑前风雪呼啸,碑火跳动,仿佛天地都在等他们给出答案。百官的心理一层一层瓦解:有人咬牙,打算以死殉道;有人心虚,想着如何避过;也有人彻底绝望,眼神涣散。
士林内部暗暗低语:“若真问志页,我等如何自处?”
有人怒道:“志在士道,岂能低头!”
可另一个声音更冷:“若真志在士道,为何又私下结契?”
这几句话像毒蛇一样爬过他们心口,让所有人噤声。
江枝看在眼里,心中早已了然。她知道,所谓的士林志,早已不是清明的士心,而是权势与私契的混合物。如今再借碑火逼问,不过是把这一切赤裸揭出。
而这一切,不过只是序曲。
午后风向微转,雪粒由直坠改为斜飘,东华门前的碑影被风吹得发晃。御前三案未撤:左为《并名录》《解名录》,中为《冬喂录》《借印录》,右为新立的《志页簿》。石板前,一只黄铜漏壶滴水极慢,每一滴落下,都像在殿心掐住一口气。
江枝没有急着宣《志页》之序,反让刑司在碑脚架了“识塔”临时案。所谓“识塔”,原是内府典档楼的俗称——三层木楼,存放官员履历、馆选考课、印籍往来、封驳底簿等,因楼身狭而高,旧人笑称“塔”。今日不搬楼,只将“塔史”抄录的四套要簿、两册回签、三封旧牒搬来,排成一列。任何人上前立志,须先与自家“塔史”相照,再经《志页》抄注,最后入《问印》一栏存底。此制一出,人群里先是一阵诧异,随即便是死一般的寂静——这已不只是“问心”,而是把“心”和“迹”绑在一根绳上。
明香轻声道:“大人,这一回,连‘志’都要对照‘迹’?”
“志若不与迹合,便是戏。”江枝目淡如水,指尖在《志页簿》空白页上缓缓敲了三下,“戏可以看,不能用来治国。”
刑司副正领命,先请“白册”(《冬喂录》标白)之人上前立志。第一个,是北门小仓的簿书吏,名唤马清。人极瘦,耳朵冻得通红。他立在石板前,语声干涩:“马清,誓不借印为私,不借名为利,不借仓为人。若违此言,愿今后所记之账无一日平。”
“记‘白’。”江枝点头,将“誓条”入《志页簿》,转授御史台小吏抄注。他下阶时,眼中有光,像在风雪里点起一星火。
第二个,是书坊“灰册”里的人——先前那位只认“钱行”的抄手。他站在碑前,吞吐半晌才开口:“小人……名徐九。前两年抄过两回契,抄前不问人,抄后不问去处。今日…愿改。若再抄契,先问谁之名、谁之印。若问不清,宁不抄。”说到最后一句,他咬紧牙根,拱手深深一礼。
江枝看了他一眼:“《志页》可记。‘志后三问’另立一栏——问名、问印、问款。你若真改,便由你先做个样本。”她顿了顿,又命御史台标注“暂灰”,三月后复核。徐九脸上忽发红,一揖到底,连退三步,险些被人群推倒。
第三个,是“黑册”里的人——饿着也不替人喊“江氏独心”的那位。他名叫阿旺,来自外城小巷,衣薄且补,手上裂口一条连一条。他说不出漂亮的句子,只断断续续地讲:“我没什么识见……以前吃了人家米,不好开口……以后,吃谁的米,就说谁的好话吗?我想明白了,不吃。宁愿挨两天饿,心里好受。”他抬头,“我识字不多,不知道‘志’怎么写,您给我写,我摁手印。”
“《志页》从来不是写给会写字的。”江枝让人把“志页”上预留的“素栏”横过来,“你说,我替你写。”她用极简的字句,落下十九字:“不借口,不借手,不借命。再饿不替人说假话。”阿旺摁下手印,红润的印心落在极白的纸上,像一颗心放回胸腔,人群里有人轻轻吸了一口气。
“记白。”她淡淡道。
碑前三人三色,风声里人心起伏。士林阵里有年青人目光发亮,忍不住道:“原来《志页》也能这样立。”他身旁的师兄却猛地攥住他的袖口,低声呵斥:“别乱语!”掌心冷汗把师弟新缝的袖边抓得皱成细条。
轮到士林与旧党一列。御史台先点名一位“清议”名宿,姓梁,字在诸坊牌匾上出现过无数次。梁大人上前,拱手沉声:“老夫一生讲学,只问学不问名,只求理不求利,何来‘借印’之说?”一句话出口,便把《借印录》的锋利顶在空中。
江枝不言,将“识塔”里调出的他五年前主持春秋讲会的底簿推到石板前。底簿最后一页,清清楚楚:某日某时,用“文魁堂”旧印一枚;又批注:印由“青梧”暂借,逾日归还。梁大人的脸色,霎时间由铁青变为惨白。
“借印为讲,讲既有名。”江枝淡声,“理不怕用印,印怕被理遮。梁大人,你若认‘当时不知’,此刻请认‘此后不借’。你若仍执‘未曾借印’,那便把这一页撕了。”
风边的人群“哗”地一声,又立刻自缄。梁大人指尖发抖,终究挪不开那一页。良久,他苦笑一声:“老夫老眼昏花,记错了。”他顿一顿,“此后不借。”
“记灰。”江枝落笔,“三月后复核。若再借,记黑。”梁大人抬眼看她,只见她眼神澄冷,没有一点嘲意,像一盆冷水端得四平八稳,泼在他头顶,却没有恶意,只有不容争辩的冷静。他躬身,退。
其后又点两名旧党出身的经承官。其一当场强辩:“我署押不过是‘代为’,是馆印,不是私印。”江枝叫人取“识塔”里的回签对勘,只问:“馆印谁给的?名谁借的?谁签的归期?”三问落地,那人语句立碎,目光游离,最后咬牙只道:“此后不借。”——记灰。另一人硬顶到底,称《借印录》“伪”,却在刑司拿出“太常旧鼓里翻出的印泥”时彻底垮下,几乎跪地,口称“迷途”,——记黑,押下。
风势稍缓,雪声变细。御前却愈发冷。百官这才发现,《志页》不是单让你发誓,而是让你在“塔史”之照下发誓;不是单让你立心,而是让你在“借印”“冬喂”“并名”诸册缝里,把心缝住。缝得住,白;缝不住,灰;撕裂,黑。
卢瑾被唤到石板前。他空手而来,依前一日之约。他深吸口气,先对《借印录》行礼,再对《志页》一揖,才开口:“卢某立志——谷之法,不借人情;谷之名,不借士望;谷之行,不借旧规。三月之内,东州讲‘谷法’诸社用印,若再有借私印者,卢某自罚一年俸,刻名于碑。”
人群一阵骚然。有人低声道:“他这是把刀架自己脖子上。”另一个人却道:“也把刀架到诸社脖子上。”江枝面无表情,只问:“你用何印?”
“太常给的旧印,昨日已回。今日讲,空印。”卢瑾道,“讲人不讲印。”
“空印不是不印。”江枝道,“是‘不借’。可记白——半年复核。若中途借印,不候期,刻疑。”
“是。”卢瑾拱手退下,背已浸汗,却觉轻了一寸。
到了申初,《志页》之问渐入险处。御史台点名一位“问心小照”的递帖人,恰是“青梧”线下的脚目。他踉跄上前,嘴唇一开一合,像刚被风拔走了胆。江枝不看他,只把“识塔”里的“里仓发米回签”与《冬喂录》一并摆开。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