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碑火余灰 风雪再压(1/2)

夜里又下了雪。不是大雪,像在瓦脊上轻轻撒了把盐,薄、碎、冷,风一蹭便起白烟。东华门碑脚的血痕被扫过两遍,仍有一线暗红钉在缝里,像一根不肯断的筋。守夜的小内侍手抖了三回,终究不敢再擦,怯怯退到檐下,听着风声里远近的靴音,像数命。

御前血局已过两日,城里反而更安静。安静得不对劲。书坊门半掩,茶肆后窗紧关,学舍里换了灯油,火色偏白;坊巷夜里嬉闹少了,取而代之是低低的咳、低低的叹、与更低的嘀咕。人心不是被镇住了,是被压得趴在地上喘气——气一顺,还是要翻身。

辰正前后,御史台送来两摞东西:一摞是昨夜巡缉所抄的“旧契”碎帖,一摞是市坊匿名的“问心小照”。碎帖纸质好,墨色霸道,刻意装旧,越看越新;小照则粗笨,手指印按得一排排,像低语排成队。江枝用指背捻了捻,笑意极薄:“青梧学乖了,学会让旁人替它说话——用破笔替它写‘民意’。”

明香端着茶盏,压低声音:“北纸行那条线,昨夜又有人去摸窗。换了人,袖口依旧有盐斑。”

“窗没换,手换了。”江枝把小照摊在案上,一张张看,忽指住其中一张,“这张,字歪得好。”

“……歪得好?”

“写得直的人,要么假,要么怕。写得歪,敢把自己押上去,那才像真。”她把那张抽出,“查这张的手,是谁。不是抄手,是递帖的人。”

刑司副正进殿回报:“延妃那边,膳食减了,话开始松。昨夜抢先认了两条:一是内库暗印借给‘青梧’一年四季换字头;二是顺德候府旧党里,确有‘文印双路’的旧规——前头以文引风,后头以印落款。”

“都认到自己门口了?”江枝问。

“只认到门口,不认进门。”副正苦笑,“她总说‘不知’,说是旁人代行。”

“她当然不知,”江枝道,“她要是知道点什么,早死了。留她活到今日,是因为有人需要她‘不知’。”

她把案上一枚小铜铃拨了拨,铃声极轻,像在水里响。外头立刻进来一名瘦削的女官,白额、利眼,行礼道:“万竹到。”

“去东市找‘青梧’的旧仆,”江枝吩咐,“不问主家,不问账目,只问他们今冬吃没吃到‘急米’。”

万竹略一停:“急米?”

“用来堵嘴、救命、换手的米。”江枝淡淡,“吃到了,就记他‘白’;没吃到,记‘灰’;吃不饱,还敢说话的,记‘黑’——明日午后,把‘白灰黑’三册送书坊,名头叫《冬喂录》。”

副正怔了一下,旋即会意:这不是查账,这是查“心”。谁在冬天被喂过,谁就有主子;谁被半喂半饿,谁就会恨;谁饿着还敢叫,谁就敢赌命。把人心三色分开,明日碑前,谁站在哪一列,一目了然。

“再者,”江枝看向明香,“递话给卢瑾,今日后晌讲‘谷法’不许带书童,不许带笔,空手来,空口讲——他说得清清楚楚,石上刻他三个字;他若含糊,石上刻他一个‘疑’。”

“刻‘疑’?”明香倒吸一口凉气。

“刻‘疑’,比刻‘罪’狠。”江枝语气冷,“罪可以赎,疑赎不得——疑会烂根。”

明香低头应“喏”,背脊起了细细的汗:这是逼卢瑾把路踩实。踩稳了,是旗杆;踩虚了,是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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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刻未到,皇城四门的告示一齐换了新纸。最上头四个大字——“碑下问印”。下面小字两行:“凡递帖者,自报印源;凡讲学者,自明题印;凡抄契者,自书押尾。三日内,白簿不动,灰簿停讲,黑簿禁出。”

街上先是一静,随即沸了。有人骂娘:“讲个学还要交‘印’?”有人苦笑:“早该问印了,问嘴没用。”也有人低低道:“她这是要捏住青梧的脖颈。”

东华门外,碑脚围了三圈人。御史台的小吏抬出一方新石板,石面冰凉,刻了两行细字:“印可替人,心不可替;印可借名,罪不可借。”字不大,锋极厉。看的人越多,越不敢抬眼。

皇帝未出殿,只遣中使来问一句:“问印,可定局?”江枝回折子只八个字:“不定局,先定胆。胆定,局自定。”中使代传圣意:“听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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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初,卷棚下三案排开:左案摆《并名录》《解名录》,中案摆新刻《冬喂录》,右案摆《问印簿》。风一过,纸角齐齐抖一下,像一排牙。

“先问‘冬喂’。”江枝命。

御史台唤名。第一个上来的是“白册”里的人——青梧旧仆,冬月吃到过整石米。他是个小个子,腰杆挺得直,声若铜铃:“小的吃过米,认主是认主,但没抄过契;谁递的米,小的说——”他一口点出两家米号、一个茶肆,最后补一句,“心里不亏。”

江枝点了点“白”,放人下去。第二个上来是“灰”,半粮半欠。他眼睛很亮,声音却虚:“小的也吃过,没吃饱……有人叫小的去抄……小的不敢写字,只敢盖手印。”他话音一低,“可是手指头是别人的。”

“谁的?”江枝问。

他抖了抖,指向人群里一位衣袖极新的书手:“他的指头暖。”

御史台小吏立刻上前扣人,“暖指头”的脸一下白成纸。台前有人窃笑,有人埋眼,有人心里咯噔一下——这就是“冬喂”的妙:不问道理,问“谁给你饭”,不问情面,问“谁用你的手”。饭和手,都是活的证。

第三个上来是“黑”。他饿得面黄肌瘦,眼里却燃着火:“我没吃到米,我去敲过门,门都不肯开。可有人塞给我两张纸,叫我去碑下喊:‘江氏独心!’我没喊。”他猛一抬头,“我饿,但我不替人说这话。”

人群里“哦”了一声,极轻极短,像谁心里的一点裂缝被风穿过。江枝“记白”,让他退下,转头道:“这条,刻到石上,刻在《冬喂录》扉页。叫他们看:饿的人也会问心,饱的人更该问。”

话锋一转,右案《问印簿》打开。第一名“讲学者”上前,自报:“某年某月某日,讲‘谷法’,用印‘文魁堂’。”御史台核印,纸上“啪”一声落下石印,正偏恰好露一线缝。

第二名“递帖者”上来,手掌一翻,露出薄薄胶泥印痕。他嗫嚅:“用的是……青梧的——”话未完,江枝抬手打断:“不问你用的是谁的,问是谁给你用。”他一怔,脱口:“北纸行的掌眼——”人群里有人明显晃了一下。

第三名“抄契者”来时,脚步沉稳,袖口素净,眼神沉静。他自报:“小人抄过两次,都是受雇。不识字,只认行。小人认‘钱’不认‘人’。”他说完这句,自己脸上先红了一红,低头补一句,“如今也认‘命’。”

江枝盯住他:“二十两,认谁?再问你,命认谁?”

他咬了牙,艰难吐出:“认……己。命认己。”

“记灰,暂缓。”江枝落笔,“明日再问你‘己’是个什么写法。”

这句话在他耳里像刀又像药。人群里有年青书生忽然攥紧拳,掌心出了汗:原来碑下也能留命,留的是“认己”的命。认了自己,就不必被他人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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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瑾午后至,空手来,空口讲。他站在石板前,沉默了半盏茶,才开口:“谷,一半是粮,一半是法。粮可以借,法借不得。今日我卢某,不讲‘谷价’、不讲‘谷运’、不讲‘谷役’,只讲三个字——‘谁之谷’。”

风把这三个字吹得极亮。有人抬头,有人低泪,有人不由自主往石板前挪了一寸。

“我之谷,先救我之心。诸位,若诸生之心是被买来的,那便不是心,是价;若诸生之名是印出来的,那便不是名,是票。”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问印簿》,“今日问印,不是贬你们,是替你们割去印在心上的那一块假皮。”

江枝并未打断,只抬了抬指。御史台把“石刻”置于案边,石匠执凿在侧。卢瑾讲完,石匠便把“谁之谷”三字刻上,刀锋入石,音声清越,似一枚钉钉进纷乱人心。

有人小声道:“他保住了。”有人接:“是他把自己保住的。”又有人低低,“也是她给的台阶。”

江枝抬眼看天。云层低,风压着雪意。她忽道:“再开一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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