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碑火余灰 风雪再压(2/2)
御史台会意,换上《并名录·东州续》。江枝亲自翻到一页,点名:“郝同知,上前。”
人群里挤出一人,三旬出头,眼圈发青。江枝看他一眼:“你在《并名录》上押过两姓,昨夜又在‘问心小照’上按了‘民意’。你是两头活。”
郝同知嘴唇发抖:“小人——小人不过是糊口。两边都要我,哪边都不敢得罪……”
“不敢得罪人,便要得罪心?”江枝淡淡,“你押两姓,押的是你的胆;你按‘民意’,按的是别人的脸。你两头活得巧,最后会死得直。”她把一枚小印丢过去,“今日再押一回——押你自己。押完,你不是白,就是黑。”
郝同知像被扔进冰水里,半晌才伸手捏住小印,手抖得厉害。印落在纸上,偏了一线缝。御史台小吏大声:“偏缝!”人群里小小一震。江枝却道:“偏得好。偏缝露心。记‘白’。”
郝同知跪倒,泣不成声。那一跪像石头落水,“咚”的一声,把周遭许多人的心沉了下去,又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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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末,刑司把“青梧掌眼”的两名要角押到碑下。一个是“暖指头”的书手,一个是“替窗”的账仆。两人皆青白面,相对不敢看。江枝不上刑,不喝问,只把《问印簿》推过去:“三息之内,谁先写‘印头’,谁先活。”
两人同时看向笔,却都没有动。第一息,书手咬了下舌尖,嘴里出血;第二息,账仆的喉结上下跳;第三息,书手忽然伸手,写下一个极小的“梧”字——笔锋一顿,手中汗如雨下。
刑司副正喝令:“记!”暗探一拥而上,扑到街口偏房。半炷香后,拖来一个戴襻帽的中年人——正是茶肆后窗反复摸盐斑的那位。他脸色灰败,看见江枝,竟先行了一礼:“大人,认命。”
“认印。”江枝纠正。
他苦笑:“认印,就是认命。”
“错。”江枝声音很淡,“认印,是认你这些年借了多少别人的命。”
他闭了闭眼,噗通跪下:“青梧的根,在北纸行二层夹板里,契头在西市棺行的门楣后。印体在城南油坊的石缝下,印泥在太常库旧鼓里。用的人,我能写十个;点的人,我只敢写一个。”
“写。”江枝递笔。
他写下一个姓,手抖得像要断。人群里传出极轻的一声吸气,风把那口气带散,又把它们聚回来,贴在每个人耳廓上。
江枝看了一眼,旋即合卷:“不念。先查。”
她抬手示意,刑司分四路,奔四处。御前与碑下暂时静住——不是松,是绷。许多人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么,只知道在等“落”,像箭在弦上、雪在檐上、心在舌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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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将起,四路回报接踵而至:北纸行夹板里掏出密契一沓,西市棺行门楣后摸出印头三枚,城南油坊石缝下起出印体两方,太常旧鼓里翻出印泥半罐——皆与昨夜截获的木版相合。
最后一封回报由万竹亲自呈上:“‘旧党文印双路’的点人,不在京中,在仓道驿换手,两头联络的,是‘东州讲谷’的旧使役。”
江枝低声:“活口呢?”
“跑了半个,死了半个,剩下的一个认出‘青梧旧东’的字。说那字——歪。”
“歪字好。”江枝把卷子一拢,“歪得好,就是手真。明日御前,把‘歪字’请来——不审,先念。念完再审。”
她收起《问印簿》,朝碑脚看了一眼。那里新落了一小圈灰,圈心有一条短短细划,像匆匆收笔时留的尾巴。
“又有人急了。”明香道。
“急的人,会自报家门。”江枝把手抬到额前,挡了挡风,“今晚不动,明日动。”她顿了顿,“明日动‘内库’。”
“内库?”明香一怔,“……要动印泥?”
“动‘借印’的账。”江枝的目光在雪线上划过,“问心、问字、问印之后,问‘借’。谁借了公家的印,给私人的嘴;谁借了私人的手,替公家的脸。问到‘借’字,才知道‘心’字往哪放。”
她转身入殿,声音不高,却像石子投进井里,久久不息:“再压一层风雪。”
“把余灰,逼出来烧。”
夜色深沉,雪线压得愈发低沉。御前石阶上的血痕虽已被刷过数遍,依旧有若隐若现的暗色,像在提醒所有人:局未散,心未安。江枝立在御座下方,衣袖极稳,眸子却冷得像山中冰泉。
士林一系,连遭数日碑下“问印”“问心”之后,士气本该削弱,偏偏有旧党暗中递来话头。几名年长的讲学大儒开始以“风骨”自许,暗示御史台此举是“以官夺士”,要唤起更多的反弹之声。暗火并未熄灭,而是换了方向,试图以文义聚势。
旧党中余灰未尽,尤其是顺德候府旧部,他们以家族旧契为筹码,暗里串联各地盐商、米号,借“冬喂”的漏洞,妄想重构一条暗线。他们清楚:若是不能在三日内扳回一局,整个旧党就会在碑火之下彻底化灰。于是他们把目光转向内库,企图借旧年的账册来反噬刑司,制造“公私不分”的口实。
而士林、旧党、青梧残党,三方原本并不合流,如今在雪压之下却暂时勉强结成一股暗流。
江枝早已预料此动。她命刑司暗探昼夜巡察,尤其盯紧仓道与内库往来之人。与此同时,她在《冬喂录》之外,又开了一本《借印录》。凡过去三年内借用过公家之印的,不论名头大小,一律记入。她没有立刻公开,而是让这本录册悄悄放在御案下方。
她对明香淡声吩咐:“士林若敢以‘风骨’言事,问他讲过的书是不是盖过印;旧党若敢翻库账,问他们家谱上是不是借过契头。风骨若是假,契头若是赝——石碑会比他们的嘴更硬。”
午后,御前再度召集群臣。几名大儒果然以“士心不可辱”为由,当庭指斥御史台过严。言辞激烈,直言要“以笔死,以书生气血殉国”。
江枝只是静静听完,然后把那本《借印录》轻轻推到案上。
“诸公既言士心不可辱,敢否先自报近三年讲书所用之印?”
她的声音冷而不高,却让殿中骤然一静。几个原本昂首的大儒忽然面色泛白。因为他们心知肚明,那些书社所用的“堂印”,大多是借来的,甚至有一半根本就是“印奴”暗里刻的伪章。
百官之间,窃窃私语迅速蔓延开来。那些原本想随声附和的大臣,忽然开始迟疑:若真要问印,谁能干净?
雪越下越急,风声在宫墙之间呼啸。御前的气氛被这风雪衬得更冷。皇帝迟迟未言,眼神只落在江枝与群臣之间。他在等一个落子,等谁先崩裂。
江枝并不急。她让石匠把《借印录》的第一页立在碑脚,字迹未多,只寥寥几行,却足以让群臣心惊肉跳——上面赫然有几位素来以清正着称的士林名宿。
风声中,石板上的字像刀锋,映在每个人眼里。百官心中同时涌起一种压迫:余灰未尽,风雪再压,碑火不息。
这就是江枝要的局:不是一日内逼死士林,也不是立刻斩尽旧党,而是让他们在风雪与碑火之间,日日夜夜,心惊胆裂。
她垂眸抚案,淡淡一句:“风雪再压,灰火自燃。既然有人要借印,那便一一问到底。今日不过是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