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潜火重燃 御前风雷(1/2)
雪终于不再下了,檐角却滴着冷水,一滴一滴,砸在青砖缝里,像敲在心上。东华门前的碑影被晨光削得更薄,裂痕像一条闭不上缝的旧伤,风一钻,便“呜”的吐出一口冷气。禁军换了新戟,戟刃未擦干,映出天光里细碎的白线。往来百官脚步压得极轻,谁都不敢先看那道裂缝一眼,仿佛多看一眼,就要从缝里抽出一条命来。
南书房很早就点了灯。皇帝披着鹤氅,案上摊着三摞折子——一摞来自士林“余灰未尽”的自明,一摞是旧党族人以“祖制”求情的奏疏,最后一摞是边镇来报:北路风紧,粮道有人截漏。三摞字,三个方向的风,落到御案上,像三根绳索,一根勒心,一根勒脖子,一根勒住国脉。皇帝握笔的虎口老茧又开了口子,渗出一线血,温砚在旁按住他的手指,低声道:“陛下,风未定,雷先聚。请缓一缓。”皇帝淡淡看他一眼,收回手,眼底阴影更深:“缓,是给谁缓?”温砚垂眸,袖口的淡烟痕在灯下几乎看不清,“给刀缓。刀若不在鞘里歇一歇,很容易伤到握刀的人。”
香监署里,江枝一夜未睡。她把一封封密报摊开,拈起最薄的一张,纸上只有一行字:**“北簿断线,礼司回章。”**夜阑把茶盏放稳,轻声道:“主子,这两桩事搁在一起,味儿不对。”江枝漫不经心地抖开下一封,眼尾扫过:“味儿当然不对——北路粮道的账,断在户部总簿项下,礼部偏在此时回章要改来年祭式,‘北梁护心’四字要删了二字,只留‘北护’。”她轻笑,“把‘心’字剜掉,谁的心就轻了?”夜阑一怔,脸色微寒:“礼部侍郎许砚台?”江枝道:“不急着点名。许砚台笔下从来只挑皇帝心里那根弦,真刺的人不一定是他。他只是会弹。”
窗外水滴更密,滴成一股细线。内务掌印陈缄递来宫中簿册复核,封皮新换,纸口却旧。江枝用指节敲了敲封边,纸纤维弹开,露出压在里层的一道斜印——户部旧玺。她将封皮剥下一寸,淡声道:“新皮旧骨,倒也不亏他们用心。”夜阑凑近一看,凉了半截:“把新账裱在旧账上?”江枝把那封皮折成四折,塞回账册,斜睨他:“或者把旧账裱出新样子。反正,不想让你看见的,不在纸上。”
辰正前,御史台的长随悄悄在御道栏柱内侧涂了一笔淡墨,远看像污渍,近看却是一个极细的“雷”字。涂墨的人走得很快,袖口一抹灰,像从太庙炉檐下掠过。半刻后,东华门内的铜铃短短一响——不是风铃,是“召雷”。那一响,像在宫城的胸腔里敲了一记闷鼓,所有人都抬了头。
“风雷朝?”夜阑声音压得极低。江枝把簿册扣上,笑意极冷:“好啊,他们先替我起了号。那就顺风接雷。”
午前议直开在殿外廊下,一溜儿的朱柱子被水痕打湿,光可鉴人。礼部侍郎许砚台出班,衣襟收得一丝不苟,声音稳得像压了石:“陛下,来年祭式,礼当从简。先帝修城时添‘北梁护人心’四字,本为时局所需。今风雪既息,臣请去‘人心’二字,以示国家自强,不以人心系梁。”殿侧百官微微一震,这句话的刀背涂了蜜——“自强”二字甜得发腻,刀锋却是“人心可去”。皇帝指尖顿了顿,看向江枝。
江枝不看他,她看许砚台,目色如针,慢慢抬下颌:“许大人说得好听,去二字便能自强。那臣有三问,愿请许大人答:第一,去‘人心’,谁来护‘北梁’?是你笔,还是你心?第二,去‘人心’,北路粮道的‘人’要不要吃饭?第三,若去‘人心’,今后再有碑裂,许大人用什么接?你的袖子吗?”许砚台面色未变,拱手:“江大人言重了。臣等所议,不过礼文之简与繁,不涉军粮。”江枝淡淡:“不涉吗?恰在北簿断线之日你回这道章,不涉?”她转向御案,“陛下,臣请今夜起‘风雷三问’,问心、问账、问刀。问心,谁敢删‘人心’;问账,谁敢断北簿;问刀,谁敢借礼伤政。”
“风雷三问”四字落地,廊下的风当真起了一阵,吹得柱影斜斜。温砚在御案后低声:“可立。”皇帝抬手,声音淡淡:“先问账。”
户部侍郎杜演出列,额角冒汗,抱着账匣跪下:“北路粮道……连日风雪,水道难行,报解迟误……”江枝把他的话截断:“我问的是‘线’,不是‘路’。谁把北簿的月线从青云仓绕去了私商账上?谁在盐引里添了一个‘灰’字?”杜演魂飞魄散,伏地乱磕。禁军把账匣抬上来,江枝不看匣,她看那根封绳,指尖轻挑,挑出一枚极小的铜丸,丸上刻着两个细字:“景肃”。夜阑在袖里攥紧了手,“东阁大学士范景肃?”江枝微笑,冲御座一揖:“这枚铜丸,刻的是东阁先生的名讳缩笔。户部的绳子,系在东阁的手上,倒也合礼。”
范景肃须发皆白,眼皮却不抬,只慢慢出列,拄笏一揖:“江大人眼尖。老臣无过,唯劝慎言。”江枝道:“先生当然无过。你一辈子不写脏字。”范景肃淡淡:“朝野以言立。女官以刀行,终究不合。”江枝笑意一收,锋芒陡厉:“合不合,由陛下说。你若要与我讲字,我便与你讲账。东阁这枚铜丸,今夜便请刑司对着‘北簿’每一根封绳查一遍,看你的‘慎’字,落在谁的米上。”
御前风更紧了些,檐角滴水在地上砸出了小小的星。有人开始后退,脚下却打滑,跪坐成一团。队尾有个年轻的给事中在袖中递了张极薄的纸条,纸条在空中打了个旋,落在江枝鞋尖。夜阑一脚踩住,递回给她。江枝垂眼看了一眼:**“内务陈缄,门轴无声。”**她指尖一顿,笑容更冷,“门轴无声,是抹了油,还是……偷了门?”夜阑领会,飘出人群,像一缕影子,去找那声“无声”的门。
问账未毕,问心又起。礼部从九品的小官忽叩头高呼:“臣请江大人慎言!‘人心’二字,扰动民志,近来坊间多传‘香监夺礼’,臣恐不利!”江枝懒得看他:“谁教你的词?‘扰动民志’四字太旧。”她抬声,像在殿檐下敲了一记木鱼,“许大人,删字之前,先把你手里那份‘学宫回条’朗一朗——你敢说,那不是从御史台旧案里抄来的句式?”许砚台神色微动,皇帝看得清楚,手在案下慢慢握紧。
“先问刀。”皇帝忽然出声,打断了所有人的呼吸。他的眼神越过江枝,看向廊外那道碑影,“御前之刀,收与放,都要有人认。”江枝躬身,“臣认。”皇帝盯着她两息,点头:“今晚风雷朝,刀由你掌。——但记住,刀锋向外。”江枝抬眼,唇角的弧度像一划冷光:“刀锋向外,回鞘向内。臣记得。”
散议后,南书房里弦声极细,像猫步。温砚替皇帝换了新笔,忽而低声:“陛下,‘风雷三问’,会很吵。”皇帝看窗外,淡淡:“吵总比闷强。”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她若失手呢?”温砚把笔递到他指下,目光垂得极稳:“那就让雷再响一阵。风,不是她一人的。”
夜色合拢。东华门前,铜铃被绳扣住,铃舌微微震了一下,又被人按住。按铃的人手心有伤,血珠渗出来,在铜皮上印了个小小的圆。内务府后巷,夜阑以一根细丝挂住门轴,轻轻一拨,门页动而无声。他低声笑了笑——果然有人日日抹油。油缸边搁着一截破布,布上压着一粒半青的铜豆,豆上刻着一个小钩子,“缄”。
夜阑捏起铜豆,抬头,恰撞见廊影里一双眼睛。那人没躲,慢慢从影里走出来,青衣、皮裘、手里捏着那个旧墨盒。温砚笑得很浅:“江大人今晚要的风太硬,我来看看门。”夜阑挑眉:“你们南书房的人,什么时候学会看门了?”温砚道:“会研墨的人,多半会看门。墨太稠,笔会折;门太滑,事会漏。”他看一眼那粒“缄”,轻声:“今晚风雷,先从这个‘无声’开始吧。”
亥正,风雷朝前的鼓未响,殿外雷先到——不是天雷,是人心里积的闷雷,从碑裂处翻了出来,沿着石缝一路滚到阶下。江枝立在殿门阴影里,抖了抖袖口,把三张白纸并在一处,白得刺眼。夜阑把“缄”和“景肃”的小物一一放在她掌中。她把两枚小铜件叠在一起,轻轻一合——刻纹竟咬合成一个细小的“雷”字。
她低笑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雪掉在水里:“好。风借完了,雷也借到了。”
“上朝。”内侍尖声一响,铜铃终于被放开,第一声“当——”从东华门撞进整座宫城,回声连着回声,像一串被拽开的链子。百官朝服一齐起落,膝盖在石上磨出一片细白。皇帝踏上御阶,眸色沉定。风从裂碑里穿过,吹直了御道两旁旗尾。礼部的人把手藏在袖子里,指尖抖得厉害;户部的人把头埋得更低,盯着自己靴尖上的水印;东阁那位老先生仍旧不抬眼,只拄着笏,像一根老木头。
江枝上前一步,把三张白纸举过肩头——上面空无一字。她开口,声音清清冷冷:“今夜风雷三问,先问‘无字’。”
“无字?”有人不由自主回声。江枝微笑,露出一点牙尖:“无字者,无以藏。——请诸位,把你们藏在字外的东西,一起拿出来。”她手腕一翻,两枚小小的铜件落在御前玉阶上,叮地一声,拼成那个细细的“雷”。
风像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忽地大了一阵。御前风雷,至此齐起。
御道上的空气忽然沉得像要坍塌,百官的呼吸被压在胸口,没人敢抬头。那两枚铜件在玉阶上闪着冷光,拼成一个小小的“雷”,却比整个宫城的鼓声还要震人。
江枝持着空白的三张纸,缓缓转身,声音冷冽清晰:“这三张纸,本应记你们的言论、记你们的供词、记你们的请章。但今夜我让它空着。因为你们说的、写的、藏的,全在纸外。”
群臣一阵骚动,有人脸色惨白,有人汗如雨下。许砚台咬牙出列,拱手而拜:“女官此言过激。纸外之言,不过是士林清议,未必伤国!”
江枝冷笑,目色如刀:“未必伤国?碑下血字,是纸外之言;北簿断线,是纸外之账;宫门抹油,是纸外之手。——许大人,你还要告诉我,这些都是‘清议’吗?”
御前静得针落可闻,皇帝的手慢慢收紧,按在御案上,虎口的血口又裂开了一点。
温砚低声提醒:“陛下,风雷要落了。”
江枝将三张白纸齐齐抛在地上,纸面与地砖相撞,发出极轻的“啪”声,却像在百官心头炸开。“无字者,无处藏身。陛下,臣请先问‘心’!”
她转向御列,声音陡然拔高:“谁删‘人心’,谁断北簿,谁抹宫门,今夜都该站出来!不站出来,我就一一拉出来!”
空气骤然收紧,仿佛整座殿宇都要坍塌。几名年轻官员瑟缩着身体,汗水顺着脊背滴落。
终于,有一个声音颤抖着响起:“……臣……臣不知情,是上意,是……”话未尽,一个年长的官员猛地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声音颤抖:“住口!”
江枝眼神一凝,手指一抬:“来人,把他二人一并带下去——今晚刑司便审。”
禁军应声而上,冷光一闪,二人被强行拖走。血腥的恐惧气息迅速蔓延开来,群臣面色如土。
皇帝终于抬起眼,目光在百官之间扫过,低沉开口:“风雷既起,若今夜不平,明日天下必碎。江枝——你来问。”
江枝俯身一礼,声音森冷:“遵旨。”
她抬眼,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目光像刀锋一样逐一扫过群臣:“那就先从‘雷’字说起。”
御前的气息凝固了片刻,像风雪压顶的静止。随着江枝一句“先从雷字说起”,一股低沉的暗潮忽然在殿中涌动。那些伏在玉阶之下的身影,一个个抬起头来,眼神躲躲闪闪,却都在等待有人先开口。
果然,士林中最年长的一位给事中缓缓出列,他的背已微弯,拄着笏板,声音却仍旧稳健:“陛下,雷者,动也。风雷动处,必是天意所警。臣请陛下慎之!莫让风雷之声,化作宫廷之争。”
话音未落,旧党中一名御史也紧跟着出班,拱手大声道:“正是!士林之声,本为清议。若今夜被屈作余灰,恐寒了天下士子之心!陛下,圣朝以文治国,不可因一时之嫌毁百年之基。”
二人一唱一和,群臣中立刻有人低声附和,窃窃私语如同蚊声,渐渐聚成一股气势。
江枝立在御阶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唇角轻轻勾起,似笑非笑:“好啊,士林与旧党,今日终于肯并肩站在一处了。看来你们不只是清议与祖制,而是同炉余灰,一起冒烟。”
她抬眼,目光凌厉如锋,直射那位年长的给事中:“你说风雷是天意,敢问你昨夜在太庙偏殿,点灯至三更,是在等天意,还是等密信?”
老给事中一震,手中笏板险些掉落,眼神慌乱,嘴唇发颤:“臣……臣只是抄录经义……”
“经义?”江枝冷笑,袖中一挥,刑司侍卫立刻将一卷残纸呈上。她指尖一挑,那纸卷摊开,赫然是“社稷碑裂,清议当继”的句子,墨迹未干。江枝抬声道:“这是经义,还是檄文?!”
御前轰然一片,百官一阵哗然。老给事中双膝一软,重重跪下,额头磕在石上,声音断裂:“陛下,臣……臣一时糊涂!”
旧党御史急忙出列,试图转移火力:“陛下!纵有一时之失,也不可因小小檄文便污蔑士林大义!此风若成,恐四海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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