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潜火重燃 御前风雷(2/2)

江枝看向他,目光森冷,声音低而清晰:“四海寒心?我看寒心的不是四海,而是你手中的账。”

侍卫立刻呈上一册账簿,封皮被江枝亲手揭开,里面赫然是一张私印暗契。江枝将其举起,高声道:“旧党账房暗中转运北路粮银,抄入私商账下,今日竟敢在御前谈‘大义’!你要不要我让刑司把你那位‘商亲’请来,一起当堂对质?”

御史面色惨白,连连叩首:“陛下,臣冤枉!臣只是代管,实不知情!”

江枝冷声:“冤枉?那好啊。若你真不知情,明日我请刑司在你府上搜一搜,看那些账本到底躺在谁的床榻下。”

御史面色惨白,扑倒在地,再无言辞。

群臣哗然,气势顿时崩塌。原本想借清议翻身的士林派,被江枝一击打断;旧党试图借祖制护身,却也被账簿当众揭穿。

皇帝的目光在江枝与群臣之间游走,神情复杂。心头的犹疑一度再起,但看见百官噤声如寒蝉,他的眼底终于浮起一抹冷意。

然而,就在此时,殿中忽然有几声高呼——“陛下!女官夺权,祸乱朝纲!”

声音突兀而尖锐,竟是来自士林与旧党年轻一辈的数名官员。他们衣冠整齐,却神色激烈,言辞一出,立刻引得人心浮动。

江枝冷冷盯着他们,唇角缓缓勾起:“好啊,终于肯撕下面皮了。”她缓步上前,步声极轻,却压过了所有喧哗:“夺权?祸乱?你们口口声声说我女官夺权,可你们这些人,谁不是暗里养刀,明里藏火?我若真夺权,你们今日还活得了站在这里?”

几个年轻官员面色一僵,却仍旧强撑:“女官毒舌,岂能压清议之声!”

江枝嗤笑,声音陡然拔高:“毒舌?是啊,我毒。可我这张嘴,至少不喂刀!你们呢?嘴里喊清议,袖里却藏着血契!要不要我请人把你们袖口翻开,让陛下看看,你们今夜袖里是不是还沾着昨夜死士的血?”

那几个年轻官员脸色瞬间惨白,浑身僵硬,额头冷汗直冒。

皇帝的目光终于冷如刀刃,重重一拍御案,声音如雷:“够了!风雷之夜,不容再假言!士林旧党,余灰未尽,今夜若不交出根子,便休怪朕一并斩绝!”

御座之下一片死寂。无人敢再出声。

江枝抬起头,缓缓躬身:“陛下,臣请今夜便传刑司,逐一彻查。三问已立,不答者,杀!”

“杀”字一落,御前气息彻底冰冷,仿佛风雪又一次扑面而来。百官跪伏如山,心胆俱寒。

钟声第三遍敲过,回音像一只巨兽的喘息,伏在殿梁上久久不散。御前跪伏一片,雪雾从门缝里细细地往殿中爬,贴着石缝一路蔓延到玉阶,冷得人牙根直打颤。

江枝把那枚刻“景肃”的铜丸与刻“缄”的铜豆并在玉阶前,指尖一扣,二者咬合成“雷”。她不看群臣,只盯着御案,淡声道:“雷已成字,字要落在人身上。陛下,风雷三问,最后一问——‘刀’。”

她偏头看向许砚台,语气温得像细水:“许大人,礼司回章删‘人心’二字,可曾与东阁相商?”许砚台喉头一滚,还未出声,东阁大学士范景肃已拄笏而出,声音不疾不徐:“礼在上,政从之。删二字,意在告慰天下——社稷凭梁,不凭人心之摇。”

“好一个‘不凭人心之摇’。”江枝笑,笑意薄得像刀片,“那北簿月线为何刚好从‘人心’删去之日断在私商账上?许大人回章的日脚,与户部改线的日脚,差一炷香;而这条封绳上,刻着东阁先生的名缩。先生说‘政从礼’,我看是‘账从字’——去一个‘心’,空出来的银,就有地儿走了。”

殿内一阵倒吸冷气。范景肃不动声色:“女官言辞太峻,恐伤和气。”江枝颔首:“和气当然要留给陛下——给你们?不必。”她抬手一指,禁军抬上一匣封条,绳结全以极细铜扁扣住。江枝拈出一枚,用帛角一抹,铜面浮出极浅的两道划痕。她把铜扣递上玉阶,“请陛下看,这刀口不是今夜的,是月初的。刀锋在谁手里,不在刑司,在给你们开封的人手里。”

皇帝接过,指腹一触,真有一道旧口,微微翻卷。他眼里的阴影压下去,凝成一团沉沉的黑:这不是一时的乱,而是管节上的常。温砚侧立御案后,垂眸掩住眼底一闪即逝的寒意。

江枝收回目光:“再问‘门’。”她抬了抬下颌,夜阑将那粒“缄”字铜豆举起,低声道:“内务掌印陈缄,以‘缄’为记——门轴日日抹油,开关无声,往来人影不落迹。今夜门虽无声,人却有名。”他抛出一串暗号小札,札上用细黑钉眼缀着布边,写着“缄”“肃”“北”。夜阑嗓音压得很低,“这三字并一条线,连着内务府后巷、户部北簿、东阁议房。”

殿中有人猛然抬头,又立刻低下去。范景肃终于抬了抬眼皮,第一次正面看江枝,眼里只有一层淡淡的倦:“你喜欢讲铁证,老夫只讲一个理——刀不可无鞘。今日刀出得太多,天下会怕。”

江枝也看他,笑意在唇角一瞬即灭:“天下怕的不是刀,是假装没刀的手。”她缓了缓语气,转向御案,“陛下,三问已了。臣请当庭对质。”

两名方才被拖走的官员被押回殿中,一个是御史台的书吏,一个是户部的笔贴。二人面白耳赤、步履发软。书吏扑通一声跪下,额头抵到冷石,几乎说不出话:“小人受人指使,写……写‘清议续炉’……”他的手指抖得厉害,像在划着看不见的火。户部笔贴咬着牙,不肯开口,眼神飘忽间与范景肃碰了个正,立刻移开。江枝不逼,只问:“你以为今晚会是谁来救你?”笔贴喉头一动,沉默更深。

“那就换一个人。”江枝抬手,禁军从廊影里押出陈缄。内务掌印衣襟整洁,脸色却像蜡。他很快就明白了局势,没有求饶,只抬头看了一眼御座,苦笑一声:“奴才只会抹门轴,别的不会。”

“抹门轴抹到东阁屋里,手可真稳。”江枝像叙家常,“缄字铜豆是谁给的?”

陈缄闭眼:“……范相。”殿中一片喧然,范景肃不辩不怒,只叹出一口气:“荒唐。”陈缄连忙改口:“是……是上头。”江枝不接他回头,“上头是谁,不必今晚说全。陛下,‘缄’已认。”

范景肃终于拄笏上前半步,声音还是不紧不慢:“老夫求一个法。此案若要办,先办乱刀,再理乱账——别让一城的人只看见刀,看不见律。”

“好。”江枝忽然顺着他的话,“那就先立‘风雷律’。”她转向御座,字字分明,“一,凡以‘清议’为名署血书者,按逼宫论;二,凡以‘祖制’为名转移公簿者,按蠹国论;三,凡以‘礼’为名改实政者,按惑君论;四,宫门抹油、封绳改扣、井巷设暗线者,按内奸论。自今夜起,三司合奏,一律以风雷律办。”

大殿像被重锤敲了一记。许砚台脸色发青,低声道:“女官一纸律,岂可越祖法?”江枝目光一横:“祖法写在竹上,人把竹磨成笛,吹给自己听——我今夜把笛掰了。”她转向皇帝,收去锋芒,“臣不敢越祖,只请陛下名之。风雷律,名在陛下笔下。”

皇帝沉默良久,指尖在御案上缓缓摩挲,虎口裂开的血在纸上晕开一朵小花。他忽然开口:“温砚。”温砚上前,“在。”皇帝递过笔,“写。”温砚铺纸,笔锋落下,“风雷律”三字一出,殿中每个人的肩膀都向下一沉,像被一道无形的链扣住了脊梁。

江枝这才回首,去看范景肃:“东阁先生,刀已入鞘,鞘也在手。接下来,该是你的‘理’了——你署过多少‘慎’字,就替国家把多少‘慎’字从账上抠出来。”范景肃唇角动了动,似笑非笑:“老夫年老,眼花。”江枝一挑眉:“眼花的人不配押印。”

这一句,等于代刑司把枷锁套了半截。皇帝终于抬手,声音低却稳:“范景肃,自即日起停章在家,候勘。礼部侍郎许砚台,撤印归审。户部侍郎杜演,解职交刑司。内务掌印陈缄,即刻下狱。——三司同堂,今夜立录。”

圣旨连下,太监尖声一一传出,回音在梁上绕了三遭。许砚台肩头一垮,像一截松脱的梁木,重重跪下叩地。杜演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终究没敢。陈缄被押过江枝身边,忽低声道:“女官,小的真只会抹门轴。”江枝看也不看他:“可你抹的不是门,是人的心门。”

范景肃仍立着,拄笏不动。他身后有年轻官员想搀,被他轻轻甩开。他仰望御座,慢慢开口:“陛下,臣有罪。但愿今夜之后,有律可依,有人敢依。”皇帝盯他两息,移开眼,轻轻吐出一个字:“退。”

风在此刻忽然灌进来,玉阶上的白纸被掀起一角,翻了个身。江枝弯腰,拈起最上面那张——先前还是空白,此刻却浮出一行淡墨:**“北护人心,不可去。”**她指腹一抹,淡墨更清,像从纸底下渗出来的。许砚台脸色骤变,失声道:“这……这是戏法!”江枝笑了:“是。空纸,先上过明矾水。你们删字,我就请字自己回来。”

皇帝看着那四个字,良久不语。片刻后,他把玉案上的御玺按了下去,沉声:“礼文复旧,四字俱全。谁再议,按惑君论。”

殿内跪声如潮,一浪压一浪。风把铜铃吹得轻轻一响,像给这道旨意落了一个看不见的印。

夜阑从柱影里绕回来,袖里滑出一小包油布递给江枝。江枝攥在掌心,指节一紧,油布里“吱”地一声,是门轴被狠狠掰断的小响。她抬眼扫过百官,声音极慢、极冷:“从今夜起,门要响——谁敢再抹油,我拿他的骨头垫轴。”

无人应声。呼吸声都细得听不见。

风雷朝至此收束。御前长阶上的血痕被新雪吃掉一层又一层,白与红在灯影里交错得像一幅冷画。百官退散时,衣裾扫过石缝,带起一点点粉碎的霜,像旧纸被手指揉碎。皇帝起身离案,走到廊下,看了一眼东华门碑。裂痕仍旧,风从缝里穿过,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他忽然道:“温砚。”

温砚应声至御旁。皇帝低声:“她的刀……”温砚垂眸,半晌才答:“在鞘里,也在她心里。”皇帝沉默,目光落在玉阶上那四个字上。良久,他忽然笑了一下,笑意比风还凉:“好在——还在朕的手里。”

江枝未回香监署,折向太庙外祠。香火低得像一缕困兽的气,她在阶前驻足,回头望了一眼整座宫城。夜阑把斗篷披上她肩,“主子,风雷散了。”江枝道:“散的是声,不是火。”她把那一包油布丢进台阶下的水沟里,油花一下子散开,贴在石上,黑得像一张缩小的影局图。“回去吧,今夜三司合录,明日北路还要对账。”

她抬脚,踏回夜色里,步子稳得像每一块石都在她的掌心里。檐角水滴仍在滴,滴在青砖缝里,像细细的鼓点。风雷暂歇,风雷未息。下一声响在哪里,她心里已经有了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