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延妃禁宫 暗潮再生(1/2)
晨风裹着残雪,掠过长宁宫的琉璃脊兽,发出一阵细碎的呜咽。宫门两侧新钉的封条在风中微微颤动,朱漆门钉被寒气逼得发白,像是冻僵的眼珠,死死盯着门内一池沉水。禁军分两班轮值,甲叶相碰,叮当作响。昨夜贴上的“禁足”大字尚未干透,墨痕渗出一道道黑纹,像从门里向外爬的筋脉。
延妃坐在偏殿南窗下,披着浅紫色貂裘,茶盏温得很久,也不曾碰唇。她把手从袖里抽出来,十指纤长,指甲边缘有极细的倒刺,她盯着那倒刺,像盯着命数的裂缝。案上孤零零摆着一卷《女诫》,也不翻,书脊处有几道被汗水浸透后再风干的弯折纹。她本不是爱读书的性情,可这几日,只有书页的沙沙声能遮住外头脚步的声息——封门那一刻,所有人都在看她,像看一只被拔了羽的鸟。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哭会让人安心。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笑,笑会让人害怕。她只捏紧手心的描金帕子,慢慢地,把倒刺拽下。
“娘娘,吃些点心罢。”白苓捧着孔雀蓝的食盒进来,眼圈红红的,一碰到地砖就微微一颤。她是延妃旧人,这会儿却不敢上前,“禁军说……说,送入的食物都要验。”
延妃淡淡“嗯”了一声,抬眼,目光在白苓脸上停了半瞬,像落刀,白苓便垂得更低了。延妃道:“叫他们验。”她音色平稳,丝绸般滑过去,末尾却夹着一丝细不可辨的沙哑,“验干净了再端进来。——别哭,眼泪不是赎罪银,擦不掉你们做过什么。”
白苓噗通跪下,磕头声在冷地上空空地回响,“娘娘明鉴,奴婢只是……只是照旧例收人,没敢动一下规矩。”
“照谁的旧例?”延妃淡声问,眼皮都没抬,“长宁宫的?还是别人的?”
白苓肩胛骨一抖,额头贴在地上,良久才挤出一句:“奴婢该死。”
延妃阖了阖眼,袖中握紧的帕子被捏出一道深褶。她不是不懂,昨日殿上,江枝一句“无册入宫”,把她的退路点破;她也不是不怕,禁足二字落下,门里门外都不是自己的人——但她更清楚,怕是给旁人看的,错也是给旁人判的,唯有“活”,才有翻线的可能。她睁眼,声音恢得极轻:“去,把阿嬷们都叫来。人点清,话也要点清。如今你们是我的命,也是我的嘴。有人咬断嘴,命就不保。”
她开始点名:“素葭、温砚、白苓、金蓉、阿槿——各自管的人、手里的钥匙、走过的路,一件一件写,不许漏。”
白苓战战兢兢地退下,门外禁军换班的步声踩过廊下,像刀背划过鳞片。延妃抬手理了理鬓角,手指却在耳坠上顿了一步——那是当年册封时赐的明珠流苏,珠子沉,坠得耳根生疼。她把流苏向后一拨,指腹从冰凉滑到温热,眼里冷意更重了:沉,才不飘。
同一个时辰,香监署。廊下风从南面灌进来,吹得挂签叮叮作响。江枝披着素色鹤氅,站在二门的影壁前看了一眼天,指尖在袖中敲了三下,夜阑便上前一步:“主子,长宁宫的封条换过两次,禁军的钥匙也做了重牌。人手按您吩咐换了半成,都是从外路调的,手干净。”
江枝点头,目光往下,落在一摞新印的三色册页上。她用指背轻轻推开最上面一本,露出标题:“宫人名籍”“出入凭簿”“往来签押”。纸张还带着晾过未久的清苦浆味。她淡声道:“先把人锁住,再把路锁住。嘴,总会自己跑出来。”
夜阑低声笑了笑,“主子的法子,总能省了刑司一半力气。”
“省力是给我用的,不是给他们喘的。”江枝抬眸,眼底寒光如针,“礼部那边呢?”
“礼部尚书陆叙今早递了折子,说上元在即,太庙中馈不可空缺,请择后宫一位谨慎贤良者代司礼仪——言下之意,是想捧延妃复位主持。”
江枝“呵”的一声,笑意冷冷:“贤良?他们的贤良要与账本一起烧吗?”她收了笑,声音直直敲在案几上,“回话:中馈非后不立,礼仪有章可循;暂由太常、礼部合办,香监督香,刑司随班,谁敢越线,谁便当场记名。——告诉陆叙,别拿规矩去替人遮羞。”
夜阑领命,复又压低了声音:“弘文馆那位郑学士,昨夜在私宴里说‘女官不可干预朝政’,今晨有人替他添了两句风,传得快。”
“他爱讲学就给他讲。”江枝慢悠悠地把一枚篆字玉玦扣在书页上,语气却尖了半分,“他要是以为文为甲、话为刀,我就把他的话抄在御前,问他:‘郑学士,女官不可干预,那你这张嘴,可比女官不干预?’——夜阑,记下他的原话,别添一字,也别少一字。到时候,就让他说话累死他。”
夜阑忍俊不禁,掩袖而笑:“还是主子的舌利。”
“舌利是刀利。”江枝转身,背着手往外走,“把刀养好了,才砍得稳。”
她行过外廊,风一吹,衣摆掠起一点利落的弧,像干净的剑光。两名香监小吏正搬香木过道,看见她,忙侧身让开。一人忍不住偷看她的侧影,被同伴肘了下,低声嘀咕:“别看,主子今日心里有火。”——江枝却像没听见,脚步连一寸都不慢。
未时一刻,御前传来内侍的口谕:上元礼筹,择日会集太常、礼部、内司各署要官入乾清前殿议程。太监尖声念完,殿中一瞬安静。夜阑悄悄看了江枝一眼:这不是议礼,这是试刀。江枝微微挑眉,语气淡极:“太常寺卿孙瑛,礼部陆叙,内库新任总簿,刑司堂官,名字一个都别漏。——让‘人’也去,去一双干净眼睛,坐在最后一排就好。”
“哪个‘人’?”夜阑明知故问。
“郑学士。”江枝勾唇,淡声,“他爱讲礼,今日就让他讲个够。”
夜阑领命退下。
午后风又起,压得廊檐下的风铃噼啪作响。江枝用过一口淡粥,唇边的温意还未散,刑司那边就有人来请——井里打捞出的内库管事尸身,呈验完毕。她没有多问,只把匙放下,站起身,声音清淡:“去看。”
刑司后院气味潮湿,带着石灰粉的涩味。尸身摆在榆木板上,死者口鼻尽是泥水,指腹薄皮翻起,两侧手腕有细长线痕。太医院的小医官禀道:“淹死,但在此之前,有绑缚迹,指腹有硝粉残留,应系翻箱倒柜前刚摸过脏物。”江枝点点头,抬下巴示意打开死者牙关。小医官用银匙叩了叩,牙根松,舌下压着一片极薄的油纸。展开,是一个“延”字,写得极淡,像是写的人怕被看见,又怕看不见。
夜阑脸色一变:“延妃的人?”
“冒名也不奇怪。”江枝眯眼,细细看那一捺行笔,淡声道,“把写过延妃名讳的人都叫来对字。——还有,他的鞋底,换新的不到三日。去查,哪间作坊做的,谁给的钱。钱是不长脚的,它走过的路,总有人看见。”
夜阑领命而去。江枝伸出手指在“延”字上虚虚点了一下,收回,笑意冷淡:“乱局最可笑之处,便是大家都忘了把字写齐——只写了个头,就以为写完了。”
她起身,衣袖落下,盖住那枚薄薄的油纸,像盖住一只尚未彻底睁开的眼。她往外走时,忽听后院雨檐下有细弱的脚步声,回头,见一个瘦小的内侍正想退,见她目光落来,吓得跪下。江枝没发问,只淡淡地看着他。那人咬咬牙,颤声道:“大人,奴……奴有话要说。”
“说。”她言简意赅。
“内库少使……曾往延妃宫送过一份小香。”内侍越说越低,“说是旧规,每年冬里都送。可那香……不是内库做的,是……是外头进的。”他抬头,瞳孔里映着江枝极浅的一点笑,“奴……不知是不是规矩。可奴看见账上写了‘延’字,就记下了。”
江枝微点头:“记得好。人,先留在刑司,换衣服,喝热粥。你的命,归我管。”她顿了顿,添了一句,“别跑,跑了,就不是我的命,是别人的命了。”
内侍连连磕头,泪水滴在尘土里,碎成小黑点。
夜阑返身时,带回两件事:一是延妃宫正殿后的水沟里捞起一枚碎玉,背面刻着“延”字,与油纸字迹不同;二是弘文馆郑学士已收到了请谕,复了两行字:“礼有常经,女官不可专恣。”夜阑把字递上,笑意藏不住:“他果真要讲学。”
江枝扫一眼,淡淡道:“明日御前,先请郑学士讲‘常经’。我再讲‘非常’。”
她转身往外,夕光从回廊尽头斜斜洒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极长。她在檐下顿了一瞬,像听见什么,便回头看了看远处禁军把守的长宁宫方向。那一带天空更清冷一些,像是雪还没落完,光被冻在半空。
“夜阑,”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却极稳,“把我那双旧靴子换回来。”
夜阑一怔,“主子,您那双鞋底薄,今日地冻——”
“薄,才知道哪里滑。”江枝斜了他一眼,唇角一勾,“别怕,我不摔。摔的是他们。”
入夜,钟鼓沉沉。长宁宫门外的雪被禁军的脚印踏成了坑洼,像被刀面不耐烦地刮过。封条在夜气里慢慢干透变硬,边角翘起一丝白。白苓照着延妃的命,把人点了一遍,谁进谁出都写得清清楚楚。最后一名阿槿签了字,抬头时看见延妃站在门槛内侧,背着光,身影像一截暗木。阿槿的嗓子眼发紧,想说“娘娘保重”,话到了舌根,又吞回去。
延妃只是看她一眼,淡淡道:“睡吧。明天要早起。”阿槿不知为何一颤——禁足之时,哪里还要“早起”?延妃却已经垂了帘,烛影被帘面上的金线扯成细细的丝。
半更天,南墙外的雪地上冒起一点红,像血,近看却是朱砂,写了一个细到几乎看不见的小字:燕。
守夜的禁军有一搭没一搭地巡,路过时以为谁家孩童胡涂涂撒的吉祥字,靴底一踏,“燕”字一半碎开,朱砂渗进雪里,像一枚埋得很浅的印。风一吹,雪面又匀了些,字半隐半现。延妃把帘角挑起一线,幽幽看了一眼,眼底的光微微一动——那不是“延”的误写,是旧年她回宫前用过的别字暗记。
她放下帘,掀起炉盖,把一枚薄如蝉翼的纸片丢进去。火花一跳,纸成灰。她低声道:“你们还在。”
香监署里,江枝把朱笔横在半页空白上。她闻见了一股极淡极淡的味儿——不是香,是雪里的朱砂,被靴底带进了廊下。她把笔抬起来,轻轻点了一点:“来了就好。别走。”
她抬头,笑意极浅,眼尾的凉光像一枚针,悄无声息地收起,又悄无声息地刺出。
夜色深沉,钟鼓声渐次收敛,皇城像是被巨掌捂紧,寂静得令人透不过气。禁宫的风雪声在延妃宫殿门外回荡,偶尔传来巡逻禁军靴底碾压冰雪的沉闷声,像是死神在宫墙外徘徊。
延妃自被禁足后,三日未曾踏出宫门半步。她表面上安分守己,心底却暗暗翻涌,像被困在深井中的毒蛇。旧党余脉并未断绝,她清楚,长宁宫不过是断臂求生,而她若能熬下去,必定有一线翻盘。
她靠在榻上,白苓侍立一旁,捧着写好的名籍簿,低声复述每一个宫人的名字。延妃听得极细,像在一颗颗数着手中的棋子。末了,她忽然笑了一声,轻轻吐出一句:“香监要把人点清,我偏要在点清里藏一根针。等她自己握住,才知道刺得有多深。”
白苓心中一颤,不敢答,只是额头紧紧贴在地上。
香监署内,江枝却早已算到延妃不会安静。几名暗探将延妃宫外的动静汇报上来:门外偶尔出现的朱砂字迹、禁军脚印间夹带的细碎印记、夜里纸灰飘散的痕迹。江枝翻阅着细细的供册,冷声一笑:“果然不死心。”
她吩咐夜阑:“告诉刑司,暂且别惊动她的人。让他们觉得消息还能传出去,这样才能见到真正的主子。”顿了顿,她又道:“顺德候府余脉虽被斩,但未必尽灭。若延妃敢借旧党回头,那正好,把她和余孽一网打尽。”
夜阑应声退下。江枝却不急着落笔,她的眼神透过窗棂望向长宁宫方向,唇角勾起,冷意十足:“你若真敢伸手,我就要你在御前亲自把手剁了。”
翌日,御前例朝。百官中有心者已然察觉,延妃虽禁,但朝中仍有人替她说话。礼部侍郎陆叙当堂奏道:“上元大礼在即,太庙供奉不可失仪。若后宫无人主礼,恐失祖宗之制,愿陛下慎择贤良嫔御,暂摄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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