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雷霆雨露(1/2)
永和十五年,五月初三,京城。
当八百里加急的驿马卷着烟尘冲进永定门时,整个帝都还沉浸在晨钟的余韵里。市井百姓如常开启柴米油盐的一天,茶楼酒肆飘出早点香气,御道上赶着上朝的官员车马络绎不绝。
但政事堂的值房里,首辅韩迁放下那份刚刚送达的密奏时,端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盏盖与杯沿相碰,发出清脆的磕响。
侍立一旁的中书舍人屏住呼吸,不敢抬头。他从未见过这位三朝元老、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首辅大人,露出如此凝重的神情。
韩迁没有立即说话。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初夏晨风裹挟着槐花的甜香涌入,却吹不散值房内骤然凝结的寒意。窗外,紫微城的琉璃瓦在朝阳下泛着冷硬的光。
“去请谢相。”良久,韩迁沉声吩咐,声音有些沙哑,“还有,派人去大司马府、都察院,请灰头公和严总宪过府一叙。要快。”
“是。”中书舍人躬身退出,脚步匆忙。
韩迁重新坐回太师椅,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摊开的密奏上。奏章是陈静之亲笔所书,字迹力透纸背,条分缕析,附有郑家与倭寇走私军械的账册影本、王启年等一干人犯画押供状、起获的往来密信抄件。铁证如山,触目惊心。
“通敌……卖国……”韩迁闭上眼,手指用力按压眉心。这四个字,重若千钧。若坐实,便是诛九族的大罪。郑廉……那个在朝堂上与他争执、与他妥协、与他共事二十余载的户部尚书,竟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不,或许不是“竟敢”。韩迁猛然睁开眼,眼底闪过锐利的光芒。陈静之在密奏中写得明白:郑家所为,非止一朝一夕,其网络遍及漕运、盐课、市舶,甚至牵连部分边镇将领。苏州郑氏,不过冰山一角。
冰山一角……那么,水下的冰山有多大?又牵连着朝中多少人?
“恩相。”次辅谢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难得的急促。
韩迁抬头:“进来。”
谢安推门而入,素来从容的面容此刻也笼罩着一层阴云。他显然已得了消息,不及寒暄,直接问道:“消息确凿?”
“你自己看。”韩迁将密奏推过去。
谢安快速浏览,越看脸色越白,看到最后,持卷的手指微微发颤。“这……这简直是自掘坟墓!郑介之(郑廉表字)疯了吗?!私盐、漕粮也就罢了,竟敢与倭寇交易铁器、硝石!这是灭门的祸事!”
“他没疯。”韩迁冷冷道,“他是太贪,也太自信。以为在江南一手遮天,以为朝中有人庇护,便可为所欲为。”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或许……他背后还有人。”
谢安瞳孔一缩:“恩相是说……”
“现在下论断为时过早。”韩迁打断他,揉了揉太阳穴,“但此事,已非寻常贪墨可比。通敌卖国,动摇国本。 陈静之将这烫手山芋扔回京城,是要逼殿下,也是逼我们,做个了断。”
“殿下会如何决断?”谢安低声问。
韩迁没有回答。他也在想这个问题。摄政王陈显会如何处置?是雷霆万钧,彻查到底?还是权衡利弊,适可而止?郑廉不是一个人,他代表江南士绅,代表朝中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动他,便是动无数人的饭碗,甚至身家性命。
“灰头公和严总宪到了。”门外仆役禀报。
大司马老灰头一身常服,龙行虎步踏入,人未至,声先到:“韩相,急吼吼叫老夫来,是不是南边那小子又捅破天了?”他一眼瞥见谢安手中奏本,浓眉一挑,“嚯,看来真是大事。”
都察院左都御史严方正紧随其后,面色沉肃,一言不发,只拱手为礼。
四人落座,屏退左右。韩迁将密奏内容简要告知,老灰头拍案而起,须发戟张:“狗娘养的郑廉!老子早就看这老小子不是东西!整天之乎者也,满肚子男盗女娼!竟敢私通倭寇?老子这就点兵,去抄了他老家!”
“大司马稍安勿躁。”谢安按住他,“郑廉是朝廷二品大员,未经圣裁,岂可轻动?况且,他在朝中经营多年,门生故旧遍布,若贸然行事,恐生变故。”
“变故?老子怕他个鸟变故!”老灰头瞪眼,“证据确凿,按律当斩!谁他妈敢包庇,老子连他一起砍了!”
一直沉默的严方正缓缓开口,声音如铁石相击:“大司马所言,是武夫之勇。郑廉该杀,但如何杀,何时杀,杀到何种程度,需仔细斟酌。此案牵连必广,若处置不当,江南震动,朝局失衡,绝非社稷之福。”
“那依严总宪之见?”韩迁看向他。
严方正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当务之急,是控制郑廉,防止其狗急跳墙,销毁证据,串联同党。 都察院可即刻派人,以‘咨询漕运事务’为名,请郑尚书至都察院‘暂住’。同时,速派缇骑南下,接管苏州案所有人证物证,押解进京。在一切明朗前,消息必须封锁。”
老灰头皱眉:“这岂不是打草惊蛇?”
“是敲山震虎。”严方正道,“郑廉久居中枢,嗅觉灵敏。陈静之在苏州动作如此之大,他不可能毫无察觉。此刻怕是已在谋划对策。我们必须抢在他前面,控制住他。至于其党羽……可徐徐图之。”
韩迁与谢安对视一眼,缓缓点头。严方正的做法,老成持重,是眼下最稳妥的选择。
“只是……”谢安迟疑道,“此举须殿下首肯。然殿下近日……似乎有意让陛下多理政务。”他言下之意,摄政王陈显近来有放权给皇帝陈昊的迹象,此事最终裁决,或许会交由皇帝定夺。而年轻的天子,能否扛住这滔天巨浪?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内侍匆匆入内,低声禀报:“诸位老大人,摄政王殿下有请,即刻入宫,至文华殿议事。”
四人神色一凛。来了。
文华殿内,气氛凝重如铁。
摄政王陈显端坐于紫檀木大案后,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太宗皇帝陈昊坐于左侧,年轻的脸庞有些苍白,双手无意识地攥着龙袍下摆。案上,摊开的正是陈静之那份密奏的抄本。
韩迁、谢安、老灰头、严方正行礼毕,分列两旁。
陈显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奏本诸位都看过了。说说吧,该如何处置?”
老灰头率先出列,声如洪钟:“殿下!陛下!郑廉通敌卖国,罪证确凿,按《大燕律》,当凌迟处死,株连九族!臣请即刻将其锁拿下狱,严刑拷问,揪出同党,一网打尽!”
陈昊身子微微一颤,看向陈显。
陈显不置可否,目光转向严方正。
严方正出列,将方才在韩迁值房所言重复一遍,最后道:“……当以稳妥为上,先控制郑廉及其核心党羽,再图深挖。江南乃财赋重地,不宜震动过甚。”
谢安接着道:“臣附议严总宪。此外,陈静之在苏州所为,虽于法有据,然手段酷烈,锁拿官员数十,查抄府邸,已引得江南士林物议沸腾。若再大兴狱讼,恐伤国体。臣以为,郑廉及其直系亲属罪不可赦,然其余牵连者……或可区分首从,酌情宽宥,以安人心。”
“放屁!”老灰头怒道,“通敌卖国还有首从?都他妈该杀!谢相,你这是妇人之仁!”
“大司马!”韩迁沉声喝止,转向陈显,躬身道,“老臣以为,严、谢二位所言,乃老成谋国之道。郑廉必诛,然牵连不可过广。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安定江南。可明发上谕,痛斥郑廉之罪,昭告天下,以儆效尤。对其党羽,则令有司详查,按律处置,不枉不纵。至于陈静之……虽有专擅之嫌,然查处如此巨蠹,功大于过。当予以嘉勉,以励后来者。”
陈显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郑廉之罪,罄竹难书。不杀,不足以正国法;不严惩,不足以谢天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皇帝陈昊身上:“陛下以为呢?”
陈昊咽了口唾沫,努力让声音平稳:“皇叔……与诸位爱卿所言,俱是谋国良言。朕……朕觉得,韩相所言,区分首从,稳定大局,颇为妥当。至于郑廉……确该严惩。”
“好。”陈显点头,不再看陈昊,直接下令,“严方正。”
“臣在。”
“你亲率都察院缇骑,即刻前往郑府,‘请’郑尚书至都察院‘协查’。封锁郑府,许进不许出。一应文书账册,封存待查。记住,是‘请’,不是‘拿’。给他留些体面。”
“臣遵旨。”严方正凛然应诺。
“老灰头。”
“末将在!”
“调一营金吾卫,配合都察院行动。若郑府有异动,或有人试图传递消息、销毁证物……格杀勿论。”
“得令!”老灰头眼中凶光一闪。
“韩迁,谢安。”
“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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