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寒门之眼(1/2)

建安十七年八月,瀛洲的盛夏在黏湿的海风中悄然过半。汉安城内,新植的槐树投下稀疏的斑驳光影,蝉鸣嘶哑。相较于数月前的躁动与观望,一种新的、略显生硬的秩序,开始在律令的框架下缓慢运转。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表层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陈静坐在瀛洲监察司的公廨内,窗扉敞开,穿堂风带着暑热也带不走屋内的沉闷。他面前摊开着七八份刚刚送抵的文书,来自散布在汉津港、各处矿场、新设税卡乃至偏远倭人村落的寒门佐官。这些与他同期抵达、平均年龄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在以他们的眼睛和笔,勾勒出新制度下瀛洲最真实的肌理。

“汉津港仓曹佐吏王涣报:清点丙字号仓,盘出前任港口吏员私匿未上账之银锭,计五百三十七斤。已封存,涉事吏员二人收押,其供称乃糜都督前任某属官指使,分润三成……”

“矿监佐吏李恪报:巡视刘贤矿场,农具租借秋收回缴已完成七成。查验中发现,三百余件铁锄、镰中,有近百件被倭民私自打磨锋刃,或加装木柄为矛,显系改制用于狩猎甚至防身。已按律罚没当年租借倭民口粮三成,并令其具结保证。然倭民多言,山中时有野兽、不服部族袭扰,不得已而为之……”

“汉塾教习佐吏周淳报:城东汉塾现有倭童一百二十人,习《急就篇》、《孝经》句读,唱‘神王颂’渐熟。然暗查其家,十之七八仍于屋后暗设土龛,祭拜‘八岐’、‘天照’等倭神。问之,则答‘汉神大,倭神小,一起拜,都保佑’。信仰混杂,非一日可改……”

“税卡司吏赵迁报:上月于通往南部山道设卡,查验货物。查获三起汉商以陶器、布匹夹带铁制小刀、鱼钩与倭人交易,已按律没收货物,罚银,商人暂押。然倭人求购铁器之心极切,往往出数倍之价,恐难禁绝……”

陈静一份份翻阅,提笔在关键处勾勒,眉头渐锁。制度如网,正在撒开,但网眼之下,漏网之鱼无数,更有试图咬破网绳的利齿。私匿官银、改制农具、信仰混杂、走私铁器……这些还都是浮在水面的问题。他想起前几日邢道荣大大咧咧跑来喝酒时说的话:“小陈啊,你们查来查去,看到的都是人家想让你看的。这地方水深着呢,有些矿,地图上压根没有;有些奴,压根就没在你们那本子上!”

邢道荣虽憨,话却往往直击要害。陈静目光移向地图上汉安城以东、那片连绵的灰色山峦。刘贤的矿区在明处,那暗处呢?

他唤来两名最精干沉稳的佐吏,低声吩咐一番。次日,陈静换上一身寻常账房先生穿的葛布衣衫,带着一名扮作学徒的佐吏,以“为洛阳某世家核查海外投资账目”为由,离开了汉安城。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没有通知刘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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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安城东三十里,刘贤的矿区依旧喧嚣。叮当的凿石声、监工的喝骂、奴工沉重的喘息,混杂在尘土飞扬的空气里。陈静二人远远绕过主矿区,沿着一条被车轮和脚步碾出的小径,向更偏僻的山坳行去。

越往前走,人迹越稀,林木越密。约莫又走了七八里,一处隐蔽的山谷口,出现了简陋的栅栏和了望草棚。几个穿着混杂汉倭服饰、手持木棍的壮汉守在路口,眼神警惕。

“站住!干什么的?”为首一人喝道,汉语生硬。

陈静上前,拱拱手,脸上堆起生意人常见的笑容:“这位兄弟请了。小可是洛阳‘盛昌记’派来的账房,东家在这边有点小股份,让小可来看看产出,对对账目。” 他示意学徒打开随身背着的褡裢,露出里面的算盘和账本。

那壮汉上下打量他们,见陈静面白无须,一副文弱样子,学徒也年轻,不像官府中人,警惕稍减,但依旧拦着:“这里没什么‘盛昌记’的股份,你们找错地方了。快走!”

陈静不慌不忙,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银锭(约一两),塞过去,压低声音:“兄弟行个方便。东家交代了,就是这‘黑石谷’。不管是谁的股,让小可进去看一眼,回去有个交代就行。绝不多事。”

银子入手,那壮汉掂了掂,脸色缓和了些,与同伴交换个眼色,终于让开一条缝:“进去快点看,不许乱走,不许跟奴工搭话!看完赶紧出来!”

“晓得了,晓得了。”陈静连连点头,带着学徒低头钻进栅栏。

一进山谷,景象让陈静心底一沉。

谷内空间比刘贤的矿区小,但开采更为粗暴。山体被挖得千疮百孔,几乎没有安全支撑。矿奴的境况也更惨:几乎全是青壮男子,但个个瘦得皮包骨头,很多人身上带着溃烂的疮伤和鞭痕,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他们搬运矿石的篓子更大,监工的鞭子落得更急更狠。空气里除了尘土,还弥漫着一股粪便和尸体腐烂的混合恶臭——谷底一侧的洼地里,胡乱丢弃着几具覆满苍蝇的奴工尸骸。

没有隔离患病的措施,没有最低限度的食水保障,这完全是一个高效消耗生命的血肉磨坊。

陈静强忍着不适,假意查看堆放的矿石成色,眼角余光却在搜寻线索。很快,他注意到几个监工头目模样的人,腰间挂着的小木牌上,刻着一个变体的“藤”字花纹。是藤忠(原藤原)的人!

他装作不经意地问一个正在旁边喝水的监工:“这位爷,这矿……产出还行吧?东家是哪位贵人?好大的手笔。”

那监工瞥他一眼,哼道:“打听那么多作甚?反正少不了你们‘盛昌记’那份红利。东家嘛……自然是藤爷关照的。” 他顿了顿,有些炫耀地压低声音,“这儿的‘货’(指矿奴),可都是藤爷手下精锐的猎奴队,从南边深山老林里新弄来的好货色,力气足,性子野,不过在这儿,是龙也得盘着!”

正说着,山谷深处一阵骚动。几个监工拖着一个奄奄一息、腿上伤口溃烂流脓的奴工出来,径直往尸坑方向拖。那奴工似乎还有一丝意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哀鸣。

“又废一个。” 先前的监工啐了一口,“扔远点,别臭着谷口。”

陈静的心猛地一抽。他想起在刘贤矿区的命令,在这里却形同虚设。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证据已足,不能再留。借口天色将晚,带着学徒匆匆离开了这处人间地狱。

返回汉安城的路上,陈静面色铁青。私矿、滥采、虐奴,背后的影子直指刚刚受赐汉姓、风头正劲的藤忠,甚至可能牵扯更广。他必须立刻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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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汉安城港口都督府内,糜芳正面临着一场内心的拉锯。

藤忠恭敬地坐在下首,姿态放得极低,但话语却充满诱惑:“都督明鉴。如今朝廷法度森严,市易司那边盯得紧,捕奴买卖,抽税登记,利润已薄了许多。且山中那些野人部落,渐渐也有了防备,捕奴越发艰难,损耗增大。”

他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小人倒有一计,可保都督任内税收充盈,且……另有厚报。”

糜芳眼皮微抬:“哦?且说来听听。”

“都督可颁一纸‘特许捕奴令’,予小人及源顺、平吉等数家。许我等在指定山林范围内,自主捕奴,不受每月额度限制。所获奴工,经都督府‘核准’后,直接发卖各矿。所得银钱,二成……不,三成,孝敬都督您。其余七成,我等自留。如此一来,捕奴者得利丰厚,必然尽力;都督坐享其成,税收之外,更有进项;各矿得奴,开采不辍;朝廷得金……四赢之局啊!”

糜芳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三成!如果真如藤忠所言能大规模捕奴,这将是笔惊人的灰色收入。他贬谪多年,家底早已不如往昔,对财富的渴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而且,他只是“核准”,具体捕奴是藤忠等人去做,似乎可以规避直接责任……

然而,陈静那张年轻却固执的脸,刘封平静但威严的目光,庞统冷冽的告诫,还有那白纸黑字、越来越显示出力量的律令,交替在他脑海中闪现。他仿佛看到自己收下第一笔赃银,然后东窗事发,再次被锁链加身,甚至累及兄长糜竺……

冷汗悄悄浸湿了糜芳的内衫。他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水,喝了一大口,定了定神,才缓缓道:“藤忠,你之心意,本督知晓。然朝廷新制初立,耳目众多。陈静那监察司,不是摆设。此事……风险太大。且容本督,再思量思量。”

藤忠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依旧恭顺:“都督深思熟虑,小人佩服。那……小人便静候佳音?” 他识趣地不再纠缠,行礼退下。

望着藤忠离去的背影,糜芳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瘫坐在席上。他知道,自己拒绝的不只是一笔横财,可能也拒绝了藤忠这些人未来的“忠心”。但……他摸了摸怀中那枚重新得来的银印,终究不敢再赌一次。戴罪之身,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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