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寒门之眼(2/2)
就在糜芳挣扎于诱惑与恐惧之间时,汉安城西市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却颇具象征意义的事情。
一名来自青州的汉匠,姓孙,在城西开了个小小的铁匠铺,专为汉军和汉商修理兵器、打造些日用铁器。他手艺不错,为人也活络。这日,一个相熟的归化倭民,拿着几枚自己从海边捡到的、成色颇好的珍珠,偷偷找到他,想换一把趁手的小铁刀,用于剥取海贝、处理渔获,言明愿意出高价。
孙匠人看着那几粒圆润的珍珠,估摸着能值不少钱,远超一把小铁刀的价。他想着,一把小刀而已,又不是兵器,应该不打紧。倭民苦苦哀求,说家中老幼就靠他赶海为生,没有利刃效率太低。孙匠人心一软,又贪图珍珠,便偷偷打了一把三寸长的无柄小刀片,用旧布裹了,交易给那倭民。
不料,这一幕被巡查市集的寒门税吏佐官张焕撞了个正着。张焕年轻,眼睛尖,见那倭民神色慌张,怀中鼓起一块硬物,便上前盘查,当场人赃并获。
案件迅速呈报。人证物证俱在,孙匠人无从抵赖。按照《瀛洲禁例》,私售铁器与倭人,无论大小,皆属重罪。
审判在都护府前厅公开进行。刘封主审,陈静记录,不少汉匠、商贩、倭民旁观。
孙匠人跪地哭诉,言家中贫苦,一时糊涂,恳请从轻发落。那倭民也连连磕头,称是自己再三哀求,害了孙匠人。
刘封翻阅律令,与旁听的庞统、糜芳等人稍作商议,当庭宣判:“汉匠孙氏,私售铁器与倭民,触犯禁例。依律:杖五十,抄没其铁匠铺所有工具、物料,本人及其家眷,即刻递解回青州原籍,永世不得再入瀛洲!倭民平四郎(已赐姓平之族人),违禁求购铁器,罚其家口粮二十石,枷号三日示众!”
判决一下,孙匠人瘫软在地,那倭民也面如土色。围观的汉匠们噤若寒蝉,再无人敢存侥幸之心。倭民们则更加清晰地认识到,那冰冷的铁器,是绝不可触碰的禁忌。
陈静详细记录在案。这是一个清晰的信号:技术壁垒,是统治的根基之一,不容任何侵蚀。代价是严厉的,甚至有些残酷,但在殖民的初始阶段,这种严厉或许是必要的威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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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管控的余波未平,倭姓新贵内部的矛盾又起。
获得赐姓和特许经营权后,藤忠、源顺、平吉三家的势力迅速膨胀。尤其是藤忠,凭借资历和手腕,隐隐有倭姓首领之首的架势。利益的蛋糕就那么大,冲突在所难免。
七月末,藤忠的猎奴队与源顺的人马,在南部一片山林中因“猎场”划分爆发冲突。双方各数十人,由口角升级为械斗,死了七八个倭兵,伤者更多。消息传到汉安城,刘封勃然。
“放肆!” 刘封将案几拍得一声闷响,“刚刚赐姓,便敢私斗!眼里还有没有王法?邢道荣!”
“末将在!” 邢道荣声如洪钟。
“点二百军士,速去将藤忠、源顺二人及其涉事头目,全部锁拿回来!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喏!”
邢道荣雷厉风行,带兵直扑两家营寨。藤忠、源顺闻听汉军前来,吓得魂飞魄散,哪里敢抵抗,乖乖束手就擒,被铁链锁了,押回汉安城。
都护府前,两人除去冠戴,披发跪地,连连叩头求饶。
刘封冷面如霜:“尔等受朝廷厚恩,赐姓授业,不思报效,反因私利械斗,杀伤人命,动摇地方。该当何罪?”
藤忠涕泪横流:“都护恕罪!小人一时糊涂,受了源顺挑衅……小人愿献出今年捕奴所得三成……不,五成!赎罪啊!”
源顺也哭嚎不止,赌咒发誓再不敢犯。
庞统在一旁,淡淡道:“朝廷赐姓,是为尔等表率,统御倭民,非为纵容尔等作威作福,私相攻伐。今日若不严惩,日后人人效仿,瀛洲永无宁日。”
刘封依庞统之议,并参照陈静提供的相关律例精神,判决:“藤忠、源顺,驭下不严,挑起私斗,各罚银千两!械斗而死倭兵,抚恤由两家自理。暂停两家捕奴特许权半年!另,划定尔等今后捕奴范围,以此为界,不得擅入对方地域,违者重处!”
罚银虽重,但未伤根本;暂停捕奴权虽痛,却有期限;更关键的是划定了范围,等于承认了他们的既得势力范围,只是加上了汉人的管辖锁链。
两人挨了重罚,却又隐隐觉得有了“官方认证”的地盘,心下稍安,更是畏惧汉官权威,叩头谢恩不止。
经此一事,倭姓新贵们的气焰被打下去一截,明白了在汉人划定的框子里,他们可以争,可以斗,但绝不能越过汉人定下的规矩,更不能损害汉人的整体利益。分而治之,又统而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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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瀛洲监察司内灯火独明。
陈静提笔,在第三份报告的末尾,沉重地写下自己的观察与忧虑:
“……制度虽立,然执行有三害,渐露端倪,不可不察。”
“其一,私矿未绝,虐奴尤甚。臣暗访所见,‘黑石谷’之类,地图不载,登记全无,开采竭泽而渔,视奴工如草芥。其背后,多有新赐姓倭首影踪。彼等假汉势以自肥,凌虐同族而无忌,若任其坐大,恐成尾大不掉之新豪强,异日或为祸乱之源。”
“其二,捕奴无度,仇恨深种。虽有‘特许’、‘核准’之名,然山中行事,几无约束。倭姓为求厚利,捕奴不止于不服之部,渐及偏远顺民,手段酷烈,老幼不免。积怨如干柴,恐一星而燎原。届时,非大军难制。”
“其三,技术之禁,虽严难绝。倭人求铁若渴,汉商贪利冒险。今日一小刀,明日或为矢镞。防微杜渐,不可松懈,然堵不如疏,或需思长久之策(如更严格管控铁料流入、设立官营倭人器具作坊,以陶器、骨器、打磨石器替代部分铁器功能等)。”
“此三害,根植于‘利’字。朝廷欲得瀛洲之利,世家、倭姓亦欲分润其利。利之所在,律法虽严,必有钻营;人性贪酷,难免逾矩。故治理之道,非仅恃律令条文,更需常怀惕厉之心,强化监察,及时纠偏,平衡各方,方能使此海外之地,真正成为朝廷之利源,而非溃痈之患。”
写罢,他轻轻吹干墨迹,盖上监察司的铜印。报告将以最快船只发往洛阳尚书台,直达廖湛案头。
窗外,瀛洲的夏夜深沉,海涛声隐隐传来。这座在律法与利益交织中成长的城市,依然在按照它自己的逻辑运行着。寒门之眼,看到了光辉下的阴影,听到了秩序中的杂音。但这些观察与预警,能否穿过重重海路,上达天听,又能引发怎样的回响?
陈静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既然选择了留下,选择了这双“寒门之眼”,便要继续看下去,记下去。在这片被黄金与白银照亮,也被血汗与泪水浸透的新土上,总需要有人,去凝视那些光芒不愿照亮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