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残印(2/2)
触目所及,皆是刺眼的白。
白色的灯笼悬挂在每一道廊檐下,白色的帷幔在穿堂风中无力地飘荡,白色的纸钱被仆役们麻木地抛洒,又被湿漉漉的地面迅速浸透、踩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檀香和沉水香混合的气息,却压不住那股从内宅深处透出来的、属于新丧的绝望和一种山雨欲来的惶然。
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如同垂死的呜咽,从深深庭院中传来。
徐家的现任家主徐正罡,一个年约五旬、身材魁梧、面皮紫膛、惯常带着上位者威严的男人,此刻却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他穿着一身簇新的素白锦袍,但那华贵的料子裹在他身上,只衬得他脸色灰败,眼神空洞。他并未像寻常丧女之父那般嚎啕痛哭,只是背对着正厅大门,站在一幅巨大的泼墨山水画前,双手背在身后,紧紧交握着,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微微颤抖。那背影,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充满了压抑到极致的悲愤和一种濒临爆发的狂暴。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绸缎长衫,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悲痛和惶恐,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引着卿九渊一行人穿过重重庭院,向正厅走来。他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场面话:“……殿下节哀,秦大人节哀……小姐她……她遭此横祸……老爷他……唉……”声音哽咽,演技精湛,但那双低垂的眼睛里,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精光。
秦鹤深褐色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扫过整个庭院。那些悬挂的白灯笼,崭新的素色帷幔,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沉水香气……一切都符合一个骤然失去嫡女的豪门应有的排场和悲痛。
然而,太“新”了,新得有些刻意。
仿佛这铺天盖地的白,是为了极力掩盖什么,或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仓促布置而成。
清晏撑着剑,目光则更多地落在那些低头垂泪的仆役身上。他们的悲伤是真实的,带着底层人对无常命运的恐惧,但恐惧之下,似乎还隐藏着另一种更深的、难以言说的惊惶,眼神飘忽,不敢与来人对视。
洛停云跟在最后,努力缩着脖子降低存在感,桃花眼却滴溜溜乱转,鼻子习惯性地嗅了嗅。除了沉水香、檀香和雨水的味道,他似乎还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完全掩盖的……硫磺味?很淡,像是焚烧过什么东西残留的气息。他皱了皱眉,记在心里。
一行人刚踏入正厅那高大却冰冷的门槛,背对着他们的徐正罡猛地转过身。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濒死的困兽,瞬间锁定了为首的卿九渊。没有痛哭,没有质问,只有一种被强行压抑、却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滔天恨意和悲恸,混合着一种上位者最后的、摇摇欲坠的尊严。
“殿下!”徐正罡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死死盯着卿九渊,胸膛剧烈起伏,“小女……小女她……”他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后面的话化作一声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内宅的方向,动作大得带起一阵风,“请!请殿下……务必……还小女一个公道!揪出那丧尽天良的……畜生!”最后两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怨毒。
卿九渊寒眸如冰,迎上徐正罡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没有任何避让,声音沉凝如铁石:“徐家主,节哀。璇玑殿外之事,本君已悉知。徐大小姐遇害,手段残忍,天理不容。本君亲至,便是为此。”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徐正罡灰败的脸,“令媛遇害前,可曾有何异常?与何人结怨?近日行踪如何?”
秦鹤适时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带着安抚的意味,却直指核心:“徐家主,验尸初步判定,令嫒生前曾遭侵犯,且尸体被特殊手法处理过。府上近日,可曾丢失过贵重物品?或是……有无身份不明之人出入?尤其……与苗疆有关之人?”他问得极其含蓄,但“苗疆”二字,却像两根无形的针,刺向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个垂手侍立在徐正罡身后、穿着深蓝绸衫的管家!
管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头垂得更低。
徐正罡眼中血丝更密,悲愤交加:“异常?结怨?钰炫她……性子是骄纵了些,但绝无生死大仇!行踪……她前日说要去碧波潭畔的‘揽月轩’赏新开的墨莲,那是她最喜欢的园子!只带了两个贴身侍女!结果……结果一去不回!”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沉重的紫檀木茶几上,“砰”的一声巨响,杯盏跳动,“贵重物品?我徐家缺什么?谁敢动我徐家的东西?至于苗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瞪向秦鹤,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暴怒,“秦大人这是何意?怀疑我徐家勾结苗疆妖人害死自己的女儿不成?!”
“徐家主息怒。”秦鹤面色不变,深褐色的眸子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并非此意。只是现场遗留的痕迹,指向某些特殊手段。为查明真相,任何线索都不可放过。尤其……”他目光转向管家,“这位管家,方才引路时,袖口似乎沾染了些特别的颜色?”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管家那深蓝色的袖口上!
那管家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把袖子往后缩。
清晏一直沉默观察,此刻她的目光也牢牢锁定在管家袖口处。深蓝色的绸缎袖口边缘,似乎沾上了一抹极其细微、几乎与衣料颜色融为一体的……靛蓝色污渍!若非秦鹤眼力毒辣,根本难以察觉!
那抹靛蓝,与凤筱从徐钰炫脖颈麻绳上捻下的那缕丝线,颜色如出一辙!
“刘福!”徐正罡也看到了,厉声喝道,“你袖子上是什么?!”
管家刘福脸色瞬间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爷!殿下!冤枉啊!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许是……许是今早指挥下人挂这些白灯笼帷幔时,不小心蹭到了哪里的染料……”他慌乱地解释着,眼神躲闪。
“染料?”秦鹤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凛冽的威压,“是么?徐家主府上,竟有与碧波潭边死者颈间麻绳上残留丝线同色的染料?还是说……”他向前逼近一步,深褐色的瞳孔如同漩涡,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又蕴含着冰冷的审视,“刘管家,你今早……去过碧波潭?碰过那根……‘锁魂扣’的麻绳?!”
“锁魂扣”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徐正罡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跪在地上的刘福,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暴怒:“锁魂扣?!那是什么东西?!刘福!你给老子说清楚!”
刘福浑身抖如筛糠,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老爷明鉴!小的真不知道什么锁魂扣啊!小的冤枉!冤枉啊!小的今早一直在府里张罗丧事,寸步未离!府上所有人都可以作证!殿下!秦大人!饶命啊!”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
然而,他那深蓝色袖口上那抹刺眼的靛蓝,在满堂素白中,如同一个无声的、恶毒的嘲笑。
就在厅内气氛紧绷到极致,徐正罡的怒火和秦鹤的逼问即将爆发时——
“报——!”
一个同样穿着徐府仆役服饰、但气息明显干练沉稳许多的青年男子,浑身湿透地冲了进来,无视厅内凝重的气氛,径直跑到洛停云身边,附耳急促地低语了几句,同时将一个用油纸小心翼翼包裹好的东西塞进洛停云手里。
洛停云桃花眼猛地一亮!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的玩世不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关键线索的兴奋和凝重。他立刻转身,几步走到卿九渊身边,声音清晰而快速:“殿下!有重大发现!碧波潭现场,除了尸块,我们在外围泥泞最深的地方,拓到了这个!”
他唰地一下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湿润的泥版,上面清晰地拓印着深深的、带着特殊花纹的车轮痕迹!那花纹繁复而独特,绝非普通车驾所有!
“车辙印!很深!而且是重车留下的!不止一辆!”洛停云语速飞快,指着泥版上清晰的花纹,“您看这纹路!像不像……像不像‘黑鳞驹’配的重型玄铁囚车底部特有的防滑印?!”
“黑鳞驹?玄铁囚车?”徐正罡失声惊呼,脸上血色尽褪!
黑鳞驹!那是魔界镇魔司专门用来押送重犯、或者运送某些极其危险物品的顶级魔驹!配备的玄铁囚车,坚固无比,沉重异常!其车辙印独一无二!
镇魔司的车,怎么会出现在碧波潭?在徐钰炫分尸现场?!
这潭水,瞬间从浑浊,变成了深不见底、充斥着血腥与权谋漩涡的深渊!
……
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几块拓着致命车辙印的泥版上,又惊疑不定地扫过地上抖如筛糠的管家刘福,扫过他袖口那抹刺眼的靛蓝。
卿九渊的寒眸深处,冰层之下,仿佛有黑色的风暴在无声凝聚。他缓缓抬手,指尖萦绕着一丝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气息,指向跪伏在地的管家刘福,声音不高,却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威压:
“拿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