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梦中梦(2/2)

她穿着素雅的月白色云锦袄裙,外罩一件浅杏色绣着疏淡兰草的半臂,身形纤细,甚至有些过分单薄。

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只用一支素净的玉簪固定,几缕碎发垂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旁。她正微微侧着头,用手帕掩着嘴,压抑地低咳着,肩膀随着咳嗽轻轻耸动,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

她的眉眼极其温婉秀美,即使被病气侵染,也难掩那份大家闺秀的端庄与沉静。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和深深的疲惫。

虞衡兮。

墨徵的母亲,墨家的正室夫人。

……

床边,站着一个身姿挺拔如青松的少年。正是墨徵。他此刻身上不再是那身沾染血污和雨水、带着战场硝烟气息的衣袍,而是一袭质料上乘、剪裁合体的墨蓝色锦袍,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气质清贵。

只是那清冷如玉的脸上,此刻所有的疏离与冷静都消失了,只剩下浓浓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他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修长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娘,药好了,您趁热喝。”墨徵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与战场上那个冷静分析局势、折扇破魔的他判若两人。

虞衡兮止住咳嗽,放下手帕,露出一抹虚弱的微笑,看向儿子的眼神充满了慈爱和一丝……愧疚:“徵儿,辛苦你了。娘这身子骨不争气,又让你担心了。”她的目光落在墨徵脸上,仔细端详着,仿佛怎么也看不够,“这次去雨霏关……没受伤吧?娘听说那边魔灾厉害得很……”

“没有,娘放心。”墨徵将药碗递到母亲手中,动作轻柔,“我很好。您别总操心这些,安心养病才是。”他避开了战场上的凶险,只报平安。

……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又带着某种轻快与讨好意味的脚步声,伴随着环佩叮当的脆响。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桃红色妆花缎褙子、梳着华丽高髻、容貌艳丽逼人的年轻妇人探进头来,正是墨风的宠妾,唐姝蓉。她身后还跟着两个身量颇高的少年,一个面容沉稳,目光内敛,正是沈惊堂;另一个则带着几分少年跳脱,是沈惊木。

两人都穿着簇新的锦袍,气色红润。

“姐姐,您今儿个气色看着好多了!”唐姝蓉的声音娇脆,带着一股甜腻的亲热劲儿,她扭着腰肢走进来,自顾自地坐在床边的绣墩上,“徵儿也在呀?真是孝顺。不像我们惊堂惊木,就知道在演武场瞎胡闹,一点不知道心疼人。”她嘴上嗔怪,看向自己两个儿子的眼神却满是得意。

沈惊堂和沈惊木规规矩矩地向虞衡兮行礼:“大娘。”又对墨徵点头:“二弟。”态度不算热络,但也算守礼。

唐姝蓉的目光扫过墨徵端着的药碗,夸张地叹了口气:“姐姐这病啊,总不见好,真是让人揪心。墨风也是,整日里念叨着,说你这身子骨弱,经不起风雨,连这次雨霏关大捷的庆功宴都特意交代了,让你安心静养,千万别劳神……”她这话听着是关心,字字句句却都在提醒虞衡兮病弱不堪、被丈夫冷落的事实。

墨徵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尖几乎要嵌入瓷碗。他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冰冷怒意和深沉的痛楚。他清晰地感觉到母亲握着他手腕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温度似乎又凉了几分。

“有劳你们挂心了。”虞衡兮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仿佛并未听出话中机锋,只是那笑容落在墨徵眼中,苍白得让他心疼,“我这身子是老毛病了,不打紧。庆功宴是大事,自然该热闹些,我在这里听听风声就很好。”她轻轻拍了拍墨徵的手背,示意他不必在意。

沈惊木年纪小些,似乎有些不耐烦这沉闷的气氛,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小声嘀咕:“爹说今晚有醉仙楼的大厨来做席面,有好多好吃的呢……”

“闭嘴!”沈惊堂低声呵斥了弟弟一句,但看向拔步床方向的眼神,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

就在这时,门外廊下传来一阵中气十足、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咳嗽声,以及一声恭敬的禀报声:“齐家的人到了,说是……来看望齐麟。”

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微妙。

唐姝蓉眼中闪过一丝看好戏的兴味。虞衡兮微微蹙眉,担忧地看向墨徵。

墨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将药碗轻轻放在床边小几上,对母亲低声道:“娘,您先喝药,我出去看看。”他站起身,墨蓝色的袍角划过一道清冷的弧度,挺直了背脊,朝着门外走去。那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

凤筱的意识如同无形的幽灵,漂浮在这压抑而心酸的场景中。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墨徵身上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隐忍与孤独。这比狼人杀牌局上的刀光剑影,更让她感到一种沉甸甸的窒息。

然而,这窒息并未持续太久。

……

就在墨徵推开房门,即将踏入外面飘雪的庭院时——

一股截然不同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热烈、喧闹、甚至有些……吵嚷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墨家这方天地的清冷与压抑!

“麟儿!我的宝贝麟儿!快让娘看看!瘦了没有?黑了没有?受伤了没有?!哎呀这鬼天气冷的!”一个穿金戴银、打扮得如同移动珠宝展示架、却丝毫不显俗气反而透着泼辣爽利的美妇人,像一阵旋风般卷了进来,目标直指——

正抱着那个“雨霖夜魄”玉盒、一脸懵懂站在门廊下躲雨的齐麟!正是齐麟的母亲,百里泱。

她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面容英武、却偏偏顶着一个被风吹歪了发髻、显得有些滑稽的中年男子,齐轩。他手里还拎着一个巨大的、油光锃亮的食盒,浓郁的肉香隔着老远就飘了过来。

“臭小子!听说你出息了?在雨霏关砍了不少魔崽子?行啊!没给老子丢脸!”齐轩的大嗓门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他几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齐麟肩膀上,差点把抱着玉盒的齐麟拍个趔趄。

“爹!娘!”齐麟被拍得龇牙咧嘴,却咧开嘴笑得像个二傻子,刚才的懵懂瞬间被见到父母的狂喜取代,“你们怎么来了?!哎哟!霸王肘子!爹!你真是我亲爹!”

他眼尖地看到了食盒,也顾不得玉盒了,随手往旁边墨徵怀里一塞:“玄哥拍来的石头!帮我拿会儿!”然后就像饿狼扑食般冲向那个巨大的食盒。

墨徵下意识地接住被硬塞过来的玉盒,温润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怔。他看着眼前这完全不顾场合、吵吵嚷嚷、散发着食物香气和浓烈亲情的齐家三口,再看看自己身后那间弥漫着药味和压抑的卧房,以及门内神色各异的“家人”,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竟有些恍惚。

百里泱已经一把将齐麟搂进怀里,完全无视了儿子身上湿透的衣裳和泥点,心疼地揉着他的头发:“我的儿子!受苦了!瞧瞧这身上湿的!快进屋快进屋!娘给你带了新做的狐裘大氅!”她风风火火地就要拉着齐麟往墨家主屋闯。

齐轩则举着食盒,豪气干云地对院子里所有被这动静惊动的人,也包括刚走出来的墨徵、以及屋内的墨家众人,喊道:“诸位!诸位英雄!都别愣着了!打完了仗就该大口吃肉!我齐家带了醉仙楼最好的席面!还有三十年的陈酿女儿红!来来来!别客气!今儿个我老齐请客!庆祝咱家麟儿……呃,还有诸位英雄凯旋!哈哈哈!”

他的笑声爽朗,带着一种感染人心的豪迈,瞬间冲散了雨雪、或者说,此刻庭院里诡异地下着细雪的寒意和墨家弥漫的阴郁。

凤筱的意识漂浮在这一切之上。她看到齐麟在父母怀里笑得没心没肺;看到墨徵抱着冰冷的玉盒,站在温暖与清冷的交界处,背影孤寂;看到屋内虞衡兮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被这喧闹感染的、极淡的笑意;看到唐姝蓉撇着嘴,眼中满是嫌弃;看到沈惊堂沈惊木兄弟俩眼中流露出对那食盒香气的渴望;也看到……那价值五百万的“雨霖夜魄”,在墨徵手中,在齐家的喧闹和墨家的压抑之间,流转着静谧而微凉的星光。

……

这一切,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温暖与冰冷,喧嚣与死寂,亲情与疏离,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在她意识中混乱地流淌。

就在这混乱与割裂感达到顶峰之时——

“唔!”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血腥气的剧烈咳嗽,如同破碎的琴弦,猛地从拔步床的方向传来!

——是虞衡兮!

她咳得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原本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指缝间,那方素白的手帕上,赫然洇开了一朵刺目惊心的……红梅!

“娘——!”

墨徵怀中价值连城的玉盒“啪”地一声跌落在地毯上,滚了几圈,停在角落。他所有的冷静、所有的隐忍、所有的清贵,在这一刻轰然崩塌!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兽,带着无尽的恐慌和撕心裂肺的痛楚,猛地转身,朝着那被咳血染红的床榻扑了过去!

那声呼喊,凄厉得划破了齐家带来的短暂喧闹,也撕裂了这层温暖旧梦的虚假面纱!

凤筱的意识猛地一沉!

如同从万丈高空坠落!

冰冷!刺骨的冰冷!伴随着真实的、砸在脸上的剧痛和满嘴的血腥味与泥腥气!

她猛地睁开眼!

赤金色的瞳孔中,残留着牌局的猩红、家族的压抑、咳血的刺目……最终,所有的幻象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眼前——

雨霏关。倾盆暴雨。

冰冷的泥泞。弥漫的硝烟与血腥。

以及……近在咫尺的,一根断裂的、带着尖锐茬口的黑石关柱。柱脚下,那个圆球般的钱管事正捂着血流不止的嘴巴,像条濒死的鱼一样在泥水里痛苦地抽搐、呻吟,两颗沾满泥污的门牙就躺在他脸旁。

……

而她,凤筱,正被墨徵紧紧扶着,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如鬼,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挣脱。她披着的黑色外衣早已滑落泥泞,雪白的衬衫紧贴着身体,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脆弱与残留的锐利。红黑的马尾湿漉漉地贴在颈后。

墨徵扶着她手臂的手指,冰冷而用力,指节同样泛着白,他清冷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褪去的、属于梦中目睹母亲咳血时的惊悸与恐慌,那眼神复杂地落在凤筱苍白的脸上,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时空中绝望的自己。

旁边,齐麟抱着那个依旧完好的玉盒,脸上的傻笑僵住了,似乎还沉浸在父母带来的温暖幻梦里没回过神。

卿九渊、清晏、火独明、时云、朱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惊疑、担忧和后怕。

雨,还在下。

冰冷,真实。

梦中梦,层层剥落,留下的只有雨霏关焦土之上,一身狼狈、心有余悸的众人,和一个崩掉门牙、阴谋败露的跳梁小丑。

……

那顿“霸王肘子”,似乎依旧遥遥无期。而火独明最后那声叹息,仿佛穿透了所有虚幻的帷幕,在这真实的雨幕硝烟中,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