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缺失的音符(2/2)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只是让坦克平稳地越过一个小坡。

“我知道现在不一样。沙地难走,机器总坏,敌人神出鬼没,保罗也不在了。”他的声音低沉了些,但依然稳定,“可咱们这群人,从波兰,到挪威,到俄国冰天雪地,再到这能把鸡蛋烤熟的鬼沙漠,不都一起闯过来了吗?咱们的‘莱茵女儿’现在嗓子哑了,耳朵有点背,可她的心脏还在跳,履带还能转,炮管子还能响。”

他侧过头,虽然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目光的方向。“卡尔,你是车长,你得看着全局。埃里希,你的眼睛和手得盯着炮镜和击发器。约阿希姆,你得让炮弹上膛,让机枪别卡壳。这电台……这‘聋子的耳朵’,先交给我来凑合听着。”

我们都愣住了。威廉,我们的驾驶员,技术最好的“马车夫”,脾气有点倔的老兵,现在说要分神去管电台?

“威廉,你开车已经够费神了……”我下意识地反对。

“开车靠的是手感和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耳朵闲着也是闲着。总比没人听强。我不指望像保罗那样听得明白所有叽叽喳喳的暗语,但要是听到咱们的呼号,或者听到‘敌机’、‘炮击’、‘撤退’这些要命的词,我总还能吼一嗓子提醒你们。”

他说得异常实际,没有豪言壮语,没有虚假的安慰,只是提出了一个笨拙但或许可行的方案:由他在驾驶的间隙,分出一部分注意力去监听那最基本的、关乎生死存亡的信息。他承认我们失去了重要的专业能力,承认处境艰难,但他把焦点拉回到了最基本的事情上——活下去,继续完成任务,用我们还能用的方式。

“可是……”埃里希小声说,语气里充满不确定。

“没什么可是,小子。”威廉打断他,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他往常那种淡淡的、不耐烦的调子,此刻却奇异地让人感到踏实,“你只管打好你的炮。约阿希姆,你装好你的弹。卡尔,你带好你的路。这铁壳子里,少了一个人,但剩下的四个,还得把这台戏唱下去。调子可能不准了,但戏台还没塌。”

车内陷入一片沉默,只有引擎和履带的声音。但那股弥漫着的、令人绝望的低气压,似乎被威廉这番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粗粝的话,撬开了一丝缝隙。他没有否定我们的困境和悲伤,他只是把我们的注意力,从“缺少了什么”,拉回到了“我们还拥有什么”,以及“我们能做什么”。

约阿希姆默默地把滑落的耳机捡起来,检查了一下,递向驾驶舱的方向。威廉腾出一只手,摸索着接过去,笨拙地戴在头上,调整了一下,让一个耳罩扣在耳朵上,另一个悬在旁边,以便同时听到车内通话。

“声音真他妈吵。”他嘟囔了一句,随即不再说话,全神贯注于前方的黑暗和耳机里嘈杂的电流声。

就是从那天起,“莱茵女儿”的通讯工作,以一种临时、笨拙、却重新运转起来的方式继续着。威廉不可能像保罗那样专业,他常常需要我或其他人帮忙确认模糊的指令,有时也会错过一些非关键信息。但这已经比完全失聪好太多了。更重要的是,他主动扛起这份额外负担的姿态,像一块压舱石,稳住了车组在失去战友和面临困境后的剧烈颠簸。

他没有说“不要恐慌”,他只是用行动告诉我们:恐慌没用,我们还有彼此,还有这辆能动的坦克,还有必须完成的任务。即使五重奏缺了一个音符,剩下的四个,也要尽力把旋律继续下去,哪怕走得磕磕绊绊,哪怕调子沙哑走音。

威廉的鼓励,不是旗帜鲜明的呐喊,而是黑暗中平稳的舵轮,是重压下依然咬合的齿轮。他让我们意识到,在这片吞噬一切的沙漠里,在失去战友的痛楚和补给断绝的阴影下,最终能依靠的,或许就是身边这几个同样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却还在努力履行自己职责的同伴。而我们每个人,包括他自己,都必须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得更稳一点,为这个残缺的集体,多承担一分重量。

缺失的音符,留下了无法弥补的空洞。但剩下的乐章,还得由我们,用染血的手指,继续弹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