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无线电……静默(2/2)

“走!” 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个字,猛地拉下了舱盖。视野被钢铁隔绝,只剩下潜望镜里晃动的、充满硝烟和飞掠人影的混乱景象。

“莱茵女儿”在威廉的操控下猛地向后倒车,颠簸着,转向,寻找掩护,与其他启动的坦克一起,向袭击者的大致方向进行压制射击,同时试图脱离接触。炮塔里,埃里希和约阿希姆在最初的震惊后,也本能地操作武器还击,但他们的动作僵硬,脸色惨白。

战斗——或者说,这场单方面的伏击与仓促反击——持续了不到十分钟。袭击者似乎是英军的一支精锐步兵小队,利用岩石地形悄然渗透,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没有重武器,目的可能就是骚扰和杀伤人员。在遭到坦克火力反击后,他们迅速释放烟雾,消失在了岩石群深处。

当枪声彻底停歇,我们重新控制住区域时,我第一个推开舱盖,跳下坦克,冲向保罗倒下的地方。

他还躺在那里,姿势几乎没有变。子弹是从侧面击中他的,至少有两发,可能更多。军服被撕裂,伤口处的颜色深得可怕。沙土混合着已经半凝固的血液,粘在他的脸上、手上。他的眼睛半睁着,望着北非那永远蔚蓝得残酷的天空,瞳孔里已经没有了焦距,只剩下空洞。那只伸向前方的手,距离“莱茵女儿”冰冷的履带,只有不到半米。

我跪下来,手颤抖着伸向他的颈侧,明知无用,却还是去探。皮肤尚有余温,但已经没有脉搏。那股浓重的、甜腥的铁锈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沙土和硝烟的气息,瞬间让我胃部翻搅。东线时奥托牺牲的场景,与眼前这一幕重叠、混合,一种冰冷的麻木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威廉、埃里希、约阿希姆也围了过来,沉默地站着。威廉摘下帽子,狠狠擦了一把脸,把脸别向一边。埃里希的嘴唇在发抖,眼眶迅速红了,他猛地转过身,肩膀微微耸动。约阿希姆低着头,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节发白。

医护兵跑过来,检查了一下,摇了摇头,默默拿出一块脏污的帆布,盖住了保罗的脸和上半身。那块帆布迅速被深色的液体浸透。

连队开始收拢人员,清点损失。除了保罗,还有另外两名士兵在袭击中阵亡,几人受伤。袭击者留下了几枚弹壳和血迹,没有尸体。

我们默默地将保罗的遗体和其他阵亡者抬上一辆卡车。他的身体很轻。我拿起他落在一旁的耳机,线缆已经被扯断。我又在他的口袋里,摸到了一个硬皮小本子,边缘磨损得厉害。我没有翻开,把它塞进了自己胸前口袋。

回到“莱茵女儿”旁边,坦克内部似乎一下子变得空旷了许多。无线电员的位置空了。那个总是戴着耳机、低声复述指令、在静电噪音中努力分辨信息的身影,消失了。舱内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汗味和电子元件气味的味道,但很快就会被机油、硝烟和我们的体味覆盖。

威廉坐进驾驶位,没有立刻启动引擎,只是双手搭在操纵杆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前面仪表盘上保罗经常擦拭、现在却蒙着一层细沙的电台面板。

“他只是……想去解个手。”威廉喃喃道,声音嘶哑,“就慢了那么几步……几秒钟……”

没有人接话。埃里希蜷在炮手位置,把脸埋进臂弯。约阿希姆盯着自己刚才搬运遗体时沾上污迹的手,用力在裤子上擦着,却怎么也擦不掉。

我靠在冰冷的舱壁上,闭上眼睛。奥托的血,保罗的血……那些温暖的、活生生的东西,变成粘稠的、冰冷的、渗入沙土或沾染钢铁的污迹。战争不再只是宏大的战术和遥远的补给线问题,它变成了一次最平常的休整时,几声突如其来的枪响,和一个年轻人在距离安全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戛然而止的生命。

心理压力不再是抽象的词汇。它变成了无线电里永远的静默,变成了舱内那个空荡荡的位置,变成了每一次临时停车、每一次有人需要暂时离开坦克时,瞬间攥紧的心脏和扫视四周的、无法抑制的恐惧。

我们失去了保罗,那个小透明,那个安静的、不可或缺的背景音。而沙漠,以及藏在沙漠里的死神,再次用最随意、最残酷的方式,提醒我们它的存在。活下去,不仅仅需要油料、弹药和战术,还需要在每一次最普通的瞬间,与死神赛跑那微不足道的、却决定生死的几秒钟。而输掉这场赛跑的代价,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盖着一块肮脏的帆布。

“莱茵女儿”的引擎最终响了起来,声音沉闷,仿佛也带着某种哀鸣。我们继续前进,朝着下一个不知名的坐标。只是车厢里,多了一份沉重的、无声的静默,和一个再也无法填补的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