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天罚(2/2)
装填手约阿希姆和无线电员保罗也报告了类似的问题:机枪射击孔有沙尘灌入,无线电天线在狂风中剧烈摇摆,信号时断时续,耳机里大部分时间只有风声鬼哭狼嚎般的放大噪音和几乎无法辨别的词语碎片。
我们像是被装进了一个巨大的、正在被疯狂摇晃的沙漏里,而沙漏的上下都是沙子。时间感完全错乱,每一分钟都被恐惧和不适拉长。身体随着车身的每一次颠簸(威廉竭力避开能感觉到的障碍)而摇晃,沙尘不断落在皮肤上,带来粗糙的摩擦感。呼吸越来越困难,车厢内的空气变得污浊而憋闷。
无线电里偶尔传来其他车组零星的、充满杂音的呼叫:“……迷失方向……”、“……发动机过热……”、“……看不到任何人……”
连长试图维持秩序,但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被自然之力的咆哮所淹没。我们这支小小的钢铁纵队,在这天地之威面前,脆弱得如同暴风雨中的几片树叶,彼此之间的联系只剩下一根随时可能断裂的、充满噪音的无线电波,以及对前方那点几乎看不见的暗红灯光盲目而执着的跟随。
沙尘暴的巅峰持续了仿佛有几个小时之久。后来我们才知道,其实大概只有四十分钟。但在那完全与世隔绝、只有狂暴黄沙和钢铁呻吟的狭小空间里,每一秒都是对神经的极限考验。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忍受,祈祷发动机别停下,祈祷不要撞上什么,祈祷这该死的沙暴快点过去。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那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开始减弱。抽打装甲的沙粒不再那么密集、那么有力。潜望镜外的昏黄,虽然依旧浓重,但似乎不再是那种密不透风的、吞噬一切的浊黄,而有了些许明暗的变化。
风势在缓缓平息,从咆哮变成呜咽,再变成喘息。能见度开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恢复。最初只能看到车头前几米模糊的沙地,然后逐渐能看到十几米外前车那覆盖了厚厚沙尘、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尾部轮廓。
当狂风最终止息,只剩下微风卷着零星沙粒飘过时,我们仿佛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醒来。打开舱盖,扑面而来的不再是狂暴的沙流,而是依旧浑浊、但已能呼吸的空气。眼前的景象令人震撼。
天空依旧是浑浊的土黄色,阳光难以穿透,给大地投下一种诡异的、如同黄昏般的光线。目之所及,整个戈壁滩完全变了模样。原本的地形特征——那些低矮的岩脊、浅浅的沟壑、甚至是我们行驶的模糊路径——都被一层均匀的、新鲜的、厚厚的沙尘所覆盖、抹平。世界仿佛被一只巨手用黄沙重新塑造了一遍,变得陌生而单调。我们的坦克,包括“莱茵女儿”,都像是刚从沙土里挖掘出来的古董,车身每一个缝隙、每一个凹陷处都填满了细沙,涂装被完全掩盖,只剩下沙土的黄褐色。
连队的其他坦克陆续从这片沙之坟墓中浮现出来,彼此间距拉得很大,队形早已散乱。每辆车都在原地缓缓转动炮塔,像刚从冬眠中苏醒的巨兽,抖落身上的沙尘,检查着同伴的安危。
我们车组爬出坦克,靴子深深陷入松软的、新鲜的沙层中。每个人都灰头土脸,耳朵、鼻孔、头发里全是沙子,咳嗽着,吐着带着沙粒的唾沫。威廉第一时间去检查发动机进气口和散热器,果然,滤清器外壳几乎被沙尘糊满,散热片间隙再次被填塞。埃里希尝试转动炮塔,那“嘎嘎”的摩擦声似乎更明显了,转动也更加滞涩。无线电天线歪斜着,保罗正在费力地清理接头处的沙土。
连长发起了集结信号,车辆艰难地在松软的沙地上移动,重新聚拢。清点下来,幸运的是没有车辆彻底掉队或发生碰撞,但几乎每辆车都报告了机械问题:滤清器堵塞、观瞄设备进沙、电台故障、行动装置异响……人员方面,除了普遍的精疲力尽和轻微的沙尘吸入不适,没有严重伤亡。
但作战效率,已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沙暴彻底瓦解。原定的侦察和巡逻计划显然无法继续。我们需要时间清理车辆,检修故障,重新确定方位(沙暴很可能让我们偏离了预定路线),而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等待这浑浊的空气稍微沉降,恢复基本的能见度。
我们瘫坐在坦克旁,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沙暴没有发射一枪一弹,却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让我们这支装甲分队彻底瘫痪。它不分敌我,无差别地攻击,削弱双方的战力,但却可能更不利于依赖机动和精密机械的我们。
望着这片被黄沙重塑的、死寂而陌生的世界,我心中升起一股寒意。我们不仅要和英国人打,和补给短缺打,和机械故障打,现在,还要和这片土地本身反复无常的脾气打。这场沙暴,如同一次严厉的天罚,提醒着我们在这片浩瀚沙海中的渺小与无力。而战斗,在风沙暂时停息后,仍将继续,只是我们手中的武器,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需要费力擦拭的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