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热沙寒骨(2/2)
“消耗品”三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车舱里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度。约阿希姆不自觉地抱起了胳膊。保罗把调令仔细折好,塞回文件袋,动作一丝不苟,仿佛那是份需要存档一百年的重要文献。
混乱。这个词在我脑子里盘旋。调令本身,就是混乱的最佳注脚。没有解释,没有缓冲,只有冰冷的命令和紧迫的时间。五天?移交防务?在这片被暴风雪、游击队的冷枪、神出鬼没的t-34和无穷无尽的烂泥(如今是冻土)统治的地带,所谓的“防务”本身就是个模糊的概念。我们走了,谁来接替这个观察哨位,这个小小的、用履带和雪堆压出来的支撑点?隔壁排的那辆三号?它自己的发动机都时好时坏。还是从那个被打残了的连队抽调人手?他们自己都凑不齐一个完整的车组。
更混乱的是,这调令背后透露的信息。为什么是现在?1941年12月,莫斯科城下攻势陷入僵局,甚至开始出现不祥的后撤迹象。各条战线都在喊饿,喊冷,喊要人,要装备。这种情况下,还要千里迢迢,经铁路,转海运,把一支装甲部队调往一个次要战区?除非……除非东线高层,或者更高层,对短期内取得决定性胜利已经不再抱有幻想,开始拆东墙补西墙?或者,北非的局势比我们听到的广播宣传要糟糕得多,隆美尔真的急需每一个能开动坦克的老兵?又或者,这仅仅是一场庞大、笨拙的军事机器内部,一次毫无道理的齿轮错位?
无论是哪种,都指向同一个事实:局势失控了。不是我们连队,我们师,甚至我们集团军的失控,而是某种更大、更根本的东西,正在发出不祥的嘎吱声。东线这个巨大的泥潭(现在是冰潭),不仅吞噬着士兵和装备,也开始吞噬着计划、理性和那曾被视为必然的胜利前景。
“收拾东西吧。”我掐灭了烟蒂,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像一道普通的命令。“个人物品检查好。武器、工具、备用零件清点登记。埃里希,把瞄准镜和观瞄设备的状态详细记录下来。约阿希姆,弹药基数再核对一遍,特别是高爆弹和穿甲弹的比例。保罗,所有日志、文件、地图整理好。威廉……”我看着我的老战友,我的驾驶员,一起从波兰、挪威走到这里的兄弟。“‘莱茵女儿’交给你了。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做一次彻底检查。我们要坐着它,去另一个世界打仗了。”
威廉点点头,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俯身,打开了脚下一块检修盖板,手电光柱探入黑暗的传动机构深处。他的背影,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扎实,也格外沉重。
我们开始默默行动。车舱里响起各种细碎的声响:工具碰撞,纸张翻动,物品打包的窸窣声。没有人交谈。调令带来的短暂震动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近乎麻木的接受。东线的严寒早已教会我们,对任何超出理解范围的事情,最快的适应方式就是停止思考,只管执行。
我爬出指挥塔,站在炮塔后方。暴风雪依然没有减弱的迹象,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能见度不到五十米。我们这辆涂着冬季白漆的“莱茵女儿”,像一头冻僵的钢铁巨兽,沉默地蹲伏在雪窝里。它身上的累累刮痕,履带间隙冻硬的泥雪,炮管上那层总也擦不净的薄霜,都是东线留给它的印记。
很快,这些冰雪的印记,将被数千公里外的炙热风沙覆盖、打磨。俄罗斯冻原上刺骨的寒气,将在地中海灼热的阳光和撒哈拉夜晚骤降的低温中,慢慢从我们的骨髓里被驱赶出去,或者,与新的痛苦融为一体。
我拉起衣领,挡住扑面而来的雪粒。总部的那帮大人物,坐在有暖气的办公室里,在地图上画着线条,决定着成千上万像我们这样的“消耗品”的归宿。从零下三十多度的地狱,到零上四十度的炼狱。温差七十度。
是啊,就像他们的态度一样变幻莫测,一样令人心寒齿冷。
远处,风雪弥漫的地平线上,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知道,那里是东方,是莫斯科的方向,是我们原本以为会一直打到战争结束的地方。
现在,我们要调头向西了。带着满身俄罗斯的冰雪,去迎接非洲太阳的炙烤。
这该死的战争。这该死的温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