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愁云惨淡(1/2)
腊月的北风像饿极了的野兽,在钢厂桥洞下横冲直撞,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往骨头缝里钻的时候,更像是无数把小刀子在剔着筋肉。
何天良蜷缩在桥洞最深处的角落里,那里勉强能挡些风雪,却挡不住彻骨的严寒。
他身上那件蓝布棉袄早已洗得发白、磨出了毛边,袖口和领口都破了洞,露出里面稀疏的棉絮,根本起不到半点保暖作用。
他的身子缩成一团,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冻得青紫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乌得发亮,上下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
浑身像是筛糠一般,抖得停不下来,连带着身下铺着的几张破旧报纸都跟着簌簌作响。
他的眼神涣散得厉害,瞳孔失去了焦点,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雾,嘴里反复念叨着含糊不清的词语,声音又轻又碎,被风声搅得断断续续。
“不……不是我……”他翕动着冻僵的嘴唇,气息微弱,“真的……不是我干的……”
过了一会儿,那破碎的话语又变成了另一种腔调,带着浓浓的悲恸和茫然:“闺女……我的闺女……死了……没了……”
极度的恐惧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神经,前一晚灌下去的劣质白酒留下的后遗症还在作祟,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再加上这无孔不入的寒冷,三重折磨之下,他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意识像是在冰窖和火海之间反复拉扯,时而清醒地记起那个雪夜发生的恐怖场景,时而又陷入混沌的梦魇,嘴里的胡话越来越乱,到最后只剩下无意义的呜咽。
上午九点多,钢厂保卫科的巡逻队按时出现在桥洞附近。今天的风雪比前两天更大,队长王建军裹紧了棉衣,搓着冻得发红的手,对身边的几个年轻干事说:“都仔细着点,这鬼天气,别让流浪汉在厂里出了意外。”
话音刚落,一个眼尖的干事就指着桥洞深处喊了一声:“王队,那儿好像有个人!”
几人快步走过去,借着桥洞外透进来的微光,才看清蜷缩在角落里的何天良。他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脸色青紫得吓人,嘴唇乌紫,气息微弱,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几乎让人以为已经冻僵了。
“是何天良?”王建军认出了他——何天良因为六个闺女的奇异,厂里不少人都认识他。“这小子怎么弄成这样了?”
“看着快不行了,王队,赶紧送卫生院吧!”一个年轻干事蹲下身,试探着碰了碰何天良的胳膊,冰凉刺骨,人也昏昏沉沉的,根本唤不醒。
几个人不敢耽搁,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几乎冻僵、神志不清的何天良从角落里拖出来。
王建军让人找来一辆板车,铺上厚厚的稻草,把何天良抬上去,又用棉袄盖在他身上,几个人轮流拉着板车,在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卫生院赶。
板车碾过积雪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空旷的厂区里格外刺耳。
卫生院里,此刻也是一片愁云惨雾,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浓重的悲伤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叶春燕已经醒了。她躺在靠里的病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脸色却依旧蜡黄得像一张旧纸,没有半点血色。双眼肿得像两颗饱满的核桃,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却死死地将那个早已冰冷僵硬的小小襁褓抱在怀里。
那襁褓是她亲手缝的,粉色的粗布上面绣着简单的梅花图案,此刻却包裹着一个刚刚降临人世六天就匆匆离去的小生命。
她不再像刚被送到卫生院时那样嚎啕大哭,只是不停地、低低地啜泣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又顺着脸颊滴落在襁褓上。那哭声压抑而绝望,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每一声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她嘴里反复喃喃着,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字字清晰:“我的六儿……娘的六儿啊……是娘没护住你啊……”
她将脸紧紧贴在孩子青紫的小脸上,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却依旧舍不得移开,仿佛那样还能感受到一丝虚无缥缈的温度。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孩子细小的胳膊,那皮肤已经失去了弹性,僵硬得让人心惊。“你怎么就……怎么就被你那个杀千刀的爹给……”
后面的话她没能说下去,哽咽着咽回了肚子里。她刻意回避着内心深处那个最黑暗、最不堪的记忆——是她在绝望之下,亲手捂住了那个微弱的小生命的口鼻,是她亲手终结了自己的骨肉。
她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只能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失踪的何天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从那沉重得让人窒息的罪恶感中求得一丝喘息。
护士小王端着温水走进来,看到叶春燕依旧抱着那个死婴,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她已经劝了好几次了,可叶春燕就像没听见一样。“叶大姐,喝点水吧?”
小王把水杯放在床头的小桌上,小心翼翼地劝道,“孩子……孩子已经去了,让我们处理了吧,总这么抱着也不是办法啊。”
医生也跟着走了进来,语气温和:“叶同志,孩子的遗体需要妥善处理,长时间这样抱着,对您的身体也不好。您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
话还没说完,叶春燕像是被激怒的母兽般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和疯狂,死死地盯着他们,怀里的襁褓抱得更紧了,仿佛有人要抢走她最后的珍宝。
“不许碰!谁也不许碰我的六儿!”她的声音尖锐而沙哑,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这是我的孩子,我要抱着她,谁也别想抢走!”
那眼神太过吓人,医护人员被她的模样震慑住了,再也不敢强求,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悄悄退了出去。
病房里又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叶春燕低低的啜泣声和窗外呼啸的风雪声。
隔壁的病房里,情况也同样糟糕。念儿、迎儿和招儿并排躺在病床上,三张小脸都烧得通红,像是熟透了的苹果,呼吸急促而沉重,胸口起伏不定。
招儿年纪最小,才两岁岁,这次受的惊吓也最重。她躺在床上,小眉头紧紧皱着,眼睛紧闭着,时不时地抽搐一下,嘴里发出细碎的呻吟,已经出现了轻微的惊厥症状。
医生正拿着酒精棉,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拭着额头、腋下和手心,进行物理降温。护士在一旁守着,随时观察着她的体温和呼吸。
“体温还是没降下来,”医生皱着眉说,“再观察一会儿,不行就只能用退烧药了,这么小的孩子,退烧药不能随便用。”
念儿今年十岁,是三个孩子里最大的。
她也烧得迷迷糊糊的,嘴唇干裂起皮,却始终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像是正陷在极其可怕的梦魇之中。
那双紧闭的眼睛下,眼珠在剧烈地转动着,显然睡得极不安稳。
偶尔,她会从喉咙里溢出几声模糊的呜咽,像是在哭喊,又像是在哀求,听得人心头发紧。
谁也不知道,那个雪夜里发生的一切,在她小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怎样可怕的阴影。
迎儿六岁,性子比念儿安静一些。她静静地躺着,眼睛睁着一条小缝,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她的身体会不时地抽搐一下,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指节都泛了白,显然高烧和惊吓对她的影响也极大,只是她习惯了把情绪藏在心里。
何明显、何天培和何天能赶到卫生院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凄惨的景象。
何明显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早已花白,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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