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士林裂痕(2/2)

然而,弥漫在书院中的对立情绪,却如阴云挥之不去。

而这口郁结之气,最终在秦淮河畔的“揽月楼”中,找到了宣泄口。

酒楼二楼雅间“听潮阁”里,以顾秉贤为首的五六名监生、秀才,正借酒浇愁。

他们多出身不错,平日与顾秉贤交好,思想接近,对孔府案深感屈辱与愤怒,酒入愁肠话便没了顾忌。

“沈祭酒今日太过偏袒那些狂悖之徒!陆明渊、赵弘毅之辈,分明是借机攻讦圣道,哗众取宠!”一个叫周文焕的秀才愤愤道。

“还有书院里那些,信奉‘知行合一’的愣头青,简直数典忘祖!”另一人接口迎合道。

“王学末流,本就空疏狂禅,如今更与这些幸灾乐祸的刁民,沆瀣一气!”

“朝廷此番,未免……未免太过苛酷!就不怕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吗?”顾秉贤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神有些发直。

——他们的程朱理学...真的错了吗?

此时,而仅隔着一道不甚隔音的屏风,大堂里七八个刚卸完货,浑身汗味的码头脚夫和船工,正围坐一桌。

桌上罕见地摆着一盘白切羊肉、一盆红烧杂鱼,还有几碟时蔬,人人面前粗瓷碗里斟满了酒。

他们面色通红声音洪亮,显然处于极度兴奋之中。

一个胳膊上肌肉虬结的脚夫,“咚”地一声,将几枚亮闪闪的银圆拍在桌上,引得同伴们一阵低呼。

“瞧见没?真真的‘定业通宝’!那红毛鬼的管事给的,说是咱们手脚麻利,赏的!”他脸上满是得意。

“老子在码头干了十几年,还是头一回见着红毛番上岸,更别说拿他们的赏钱了!那大鼻子管事官话说不利索,比划半天,嘿,意思倒是明白!”

“谁说不是!”另一个年纪稍长的船工,抹了把嘴上的肥油舔净。

“那船是漂亮,尖头多桅,跟咱们的商船就是不一样,今个卸的那些箱子也沉,不知道装的啥宝贝。

管他呢,给了现钱就是大爷!哥几个一合计,这‘揽月楼’不是一直听说么?今儿个咱们也拿这洋钱,来开开眼,尝尝这临河第一楼的好酒菜!”

“就是!平时从这门口过,都只敢瞅瞅,里头坐的可都是穿绸衫的爷。”一个年轻些的力巴压,忍不住环顾装修精致的四周,眼里是带着局促的好奇。

“这羊肉……是真嫩!这酒……够劲!比咱平时喝的浊酒强多了!”

许是兜里有了“银圆”壮胆,他们谈论的声音越来越大,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今日轰动全城的事。

“……要俺说,那孔家地窖里的‘甘蔗棍’,就该让他们自己人也尝尝滋味!”拍出银圆的脚夫灌了一大口酒,声震如雷。

“还有那狗屁‘龙边铡’,铡过多少冤魂?现在该轮到他们自己脖子,试试凉快不!”

“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圣贤?我呸!一窝子吸血的豺狼,还不如咱们干苦力活,挣钱吃得踏实!”

他们粗直快意的议论,混杂着酒气,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那道屏风。

顾秉贤等人听得面红耳赤,羞愤交加。

周文焕年少气盛加之酒意上涌,霍然起身,一把推开屏风,指着那群脚夫厉声喝道:“尔等粗鄙役夫,懂得什么圣贤道理?

在此污言秽语,诋毁圣门,玷污斯文!圣人之家,千年清誉,岂容尔等置喙?!”

脚夫们一愣,待看清是个白净文弱的书生,顿时哄笑起来。

领头一个黑夫眯着眼,上下打量周文焕:“哟嗬?哪窜出来的酸丁?大老爷们说人话,骂该杀之人,关你鸟事?咋的,戳着你肺管子了?瞧你这身皮,莫不是孔家圈养的……”

说着,伸出右手,做出一个下作的手势。

“放肆!狂徒安敢!”周文焕气得浑身乱抖,热血冲顶,顺手抄起面前酒壶就砸了过去。

然而力有未逮,酒壶只砸在黑夫脚边,瓷片四溅,酒水泼了对方一腿,这一下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直娘贼!敢先动手?!”

“揍这些不知死活的书呆子!”

霎那间,长凳被抄起,脚夫船工们如同出闸猛虎般扑上。

顾秉贤等人虽惊怒,但自恃“理直”,且酒壮怂人胆也尖叫着迎上。

然而体力、人数、打架经验均处绝对劣势,甫一接触便溃不成军,沙包大的拳头、巨大的脚板、乃至折断的桌腿,劈头盖脸落下。

混乱中更有几个混迹市井,素来看不惯这些清高书生的闲汉,趁机混入专下黑手,临了还顺走这些书生的钱袋。

顾秉贤被人从后面勒住脖子,腹部挨了重重几拳,痛得他眼前发黑...酸水直呕。

周文焕则被人一脚踹倒,随即几只脚踩住他袍袖,动弹不得,脸上身上不知挨了多少下。

“君子动口不动……哎哟!”

“斯文!斯文扫地!”

“救命!还有无王法!打人啦!打人啦!”

书生的哀嚎、脚夫的怒骂、看客在旁边起哄乱作一团,杯盘狼藉桌椅倾颓。

就在酒楼对面,一处临街茶馆的二楼雅座,两个看似普通茶客的男子,正冷眼俯瞰着“揽月楼”内的混乱。

他们衣着寻常坐姿笔挺,特别是一对招子仿若苍鹰张目,常人不敢与之对视。

年轻些的那人,身体微微前倾,低声道:“头儿,要不要下去管管?闹大了怕是不好看。”

年长的那位面容平淡,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急什么。早让人去五城兵马司递信儿了,马指挥使的人快到了。”

他目光微微偏转,瞥向远处国子监附近那片客栈区,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

“咱们的正事是盯紧那边,北镇抚司的兄弟传来密报,有些‘小虫子’正聚在那儿不安分呢,这里的热闹,自有该管的人来收拾。”

果然,没过多久,街上传来整齐的跑步声和呵斥声。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马士英,亲自带着一队兵丁,如狼似虎地冲进“揽月楼”。

打架的双方,无论是先前趾高气扬的书生,还是桀骜不驯的脚夫,在明晃晃的火铳面前,顿时都蔫了。

马士英面色铁青,扫了一眼狼藉的现场,和那群鼻青脸肿的书生,冷哼一声:“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聚众斗殴,扰乱治安!全部锁拿,带回衙门细细审问!一个也不许放过!”

兵丁们如虎扑羊,将参与斗殴的二十余人,不分青红皂白,尽数套上锁链。

顾秉贤、周文焕等人何曾受过这等屈辱,挣扎哭喊,却无济于事,那群脚夫倒是光棍,骂骂咧咧地被推搡出去。

看热闹的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书生与脚夫当街斗殴被捕,成了金陵城这个午后又一桩轰动新闻,也为本就沸沸扬扬的孔府案,增添了一抹荒诞而又辛辣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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