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淤泥中的根茎(2/2)

赵满仓还是不安:“但要是被搜出来……”

“搜出来,顶多打我一顿,骂我藏破烂。”赵老根把最后一件包好,“可要是一整颗手榴弹被搜出来,那就是通八路,要杀头的。你爹我活七十多年了,这点道理还不懂?”

这种“化整为零”的藏匿法,正在根据地的各个角落自发上演。群众用最朴素的智慧,对抗着日军精细到极点的搜查。有的把雷管塞进掏空的擀面杖,有的把炸药混进咸盐罐,有的把引信用油纸包好沉进水缸底。

但智慧的另一面,是风险。

这天下午,李水根接到一个紧急消息:小南庄的一个藏匿点暴露了。不是被鬼子发现的,是被自己人——村里一个半大孩子,为了向同伴炫耀,偷偷拿出半截炮管显摆,被路过的汉奸看见了。

等李水根的人赶到时,鬼子已经包围了村子。藏炮管的那户人家,男人被绑在村口的槐树上,女人和孩子跪在一边哭。汉奸指着那半截炮管哇哇大叫,鬼子的刺刀在阳光下泛着寒光。

“谁造的?还有多少?藏在哪?”翻译官一遍遍喝问。

男人咬着牙不说话。鬼子队长一挥手,两个鬼子把男人的儿子拖出来——那是个八九岁的男孩,吓得浑身发抖。

刺刀抵在男孩的脖子上。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想往前冲,被鬼子用枪托砸回去。李水根藏在村外的林子里,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手紧紧攥着一颗手榴弹,指节发白。

就在刺刀快要刺进去的瞬间,人群里突然冲出个老太太。她扑到鬼子队长脚下,抱住他的腿:“太君!太君!我知道!我知道藏在哪!”

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太太抬起头,满脸皱纹里混着泪水和泥土:“是我藏的!是我儿子不懂事,拿了出来!东西都在我家地窖里,我带你们去!”

鬼子队长狞笑起来,一脚踢开老太太,示意手下跟她去。

老太太颤巍巍站起来,往村后走。鬼子跟在后面,刺刀几乎抵着她的后背。走到村后一口枯井边时,老太太突然转身,死死抱住最近的一个鬼子,纵身跳进了井里!

惊呼声、枪声、坠落的闷响混在一起。

等鬼子把尸体捞上来时,老太太和那个鬼子都死了。井很深,底下是乱石。

搜查自然进行不下去了。鬼子把村子翻了个底朝天,除了那半截炮管,什么都没找到。最后杀了几个“可疑分子”,放火烧了几间房子,撤走了。

李水根等到天黑才进村。老太太的尸体已经被乡亲们抬回来,摆在门板上。她儿子跪在旁边,一声不吭,只是不停地磕头,额头磕出了血。

“她叫刘王氏,六十二岁。”村里的老支书对李水根说,“儿子是咱民兵队的,去年打鬼子牺牲了。孙子……就是今天差点被杀的那个。”

李水根站在尸体前,久久说不出话。他想起陈锐说过的一句话:“技术要扎根在群众中,就要准备好和群众的命运绑在一起。”

现在,这根系扎出了血。---

深夜,齐家铭在山洞里点起一小截蜡烛头。烛光如豆,勉强照亮他面前摊开的草纸。

他正在画图——不是武器图纸,而是一种新的“土镗床”传动机构。这种机构更简单,零件更少,用普通的硬木就能做,不需要稀缺的钢铁。

赵老三蹲在旁边看,不时提出意见:“这根轴太细,容易断。”“这个齿轮齿数太多,不好刻。”

两人讨论着,修改着,完全忘记了洞外的危险。这一刻,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一个工程师,一个铁匠,在绝境中寻找出路。

李水根回来了,带回来刘王氏牺牲的消息。山洞里又陷入沉默。

“老李,”齐家铭忽然开口,“我想编一本书。”

“什么书?”

“《应急生产指南》。”齐家铭眼睛在烛光下格外亮,“把咱们这些年摸索出来的所有土办法、代用配方、设备图纸,都写进去。写得简单点,让识字的人能看懂,不识字的人听人念也能明白。”

他越说越快:“怎么用艾草灰做火药,怎么用废铁轨锻打工具,怎么用土窑烧制耐火砖,怎么在没有车床的情况下加工炮管……所有的经验,所有的教训,都写进去。”

“然后呢?”李水根问。

“然后藏起来。藏在只有咱们知道的地方。”齐家铭说,“将来……万一咱们都不在了,万一根据地被打散了,只要这本书还在,只要有人找到它,就能重新点燃‘星火’。”

烛火跳动了一下。洞外传来夜鸟的啼叫,凄厉而悠长。

赵老三忽然说:“我有个地方。我爹的坟,后头有棵老柏树,树下埋了个坛子,本来是想等我死了放骨灰的。现在……可以放书。”

三个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有些东西,比命重要。

这一夜,太行山的千沟万壑里,有无数个这样的“点”在黑暗中坚持着。有的在转移设备,有的在藏匿物资,有的在教授技术,有的……在准备牺牲。

他们像淤泥下的根茎,看不见,摸不着,但扎得很深。一场大火烧过,地面焦黑一片,但只要根还在,春风一吹,新芽就会冒出来。

只是没人知道,春风什么时候会来。

也没人知道,在根茎扎得更深的同时,腐烂是否也在悄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