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淤泥中的根茎(1/2)
齐家铭这辈子从没这么脏过。
他趴在一条废弃的引水渠里,浑身糊满黑泥,腐烂的枯叶粘在头发上。身下是冰冷的渠底石板,缝隙里长着滑腻的青苔。在他旁边,赵老三正用一把短柄铁锹,小心翼翼地挖开渠壁上一块松动的石板。
“慢点……再慢点……”齐家铭压低声音,眼睛死死盯着石板边缘。
赵老三的手很稳。这个大字不识的老铁匠,在摆弄钢铁时有一种近乎艺术家的精准。石板被轻轻移开,露出后面一个不大的空洞——这是几年前挖渠时留下的施工缝隙,后来被山洪冲来的泥土半掩,现在成了绝佳的藏匿处。
两人从渠里拖出两个油布包裹。一个包里是那台改进过的“土镗床”的核心部件——丝杠、导轨和特制刀头;另一个包里是沈墨文留下的那套绘图工具,还有一摞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图纸。
“先把丝杠放进去。”齐家铭指挥着,声音在狭窄的渠洞里嗡嗡回响。
赵老三应了一声,把裹着油脂的丝杠小心塞进空洞,又用干草填满缝隙。然后是导轨、刀头、绘图仪……每样东西放进去前,都要用油布裹三层,再塞进垫了石灰的小木箱里——防潮、防锈、防虫蛀。
“这地方能行吗?”赵老三抹了把额头的汗,黑泥在脸上划出几道白印子。
“暂时行。”齐家铭说,“鬼子不会想到查废弃水渠。就算查,不把整条渠挖开也找不到。”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暂时”可能意味着一个月,也可能只有三天。日军的“铁篦”行动越来越细,昨天邻村就发生了一件事:几个鬼子工兵带着金属探测器,把一片老坟地翻了个底朝天——就因为有人举报说听见坟地夜里传出铁器敲打声。
东西藏好,石板复位,赵老三从渠边薅了几把枯草,搓碎后混着泥抹在石板缝上。做完这些,两人趴在渠底听了半晌,确认四周没有动静,才像两条泥鳅一样滑出渠口,钻进旁边的灌木丛。
回到临时藏身的山洞时,天已经蒙蒙亮。山洞很小,入口被一块风化的巨石半掩着,里面只能蜷缩着容下四五个人。李水根已经等在那里,脚边放着个破竹篮,上面盖着层干草。
“怎么样?”李水根掀开干草,篮子里是几个黑乎乎的窝头和一小瓦罐咸菜。
“藏好了。”齐家铭抓起窝头就啃,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但老李,这不是长久之计。设备能藏,人呢?技术呢?”
李水根没说话,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草纸。纸上用炭笔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和线条,像小孩的涂鸦,但齐家铭一眼就看懂了——这是一张“星火”网络的联络图。
“这是新的联络方式。”李水根指着那些符号,“一个圈代表‘安全’,两个圈代表‘危险’,三角形代表‘需要转移’,叉号代表‘暴露’。记号就画在村口的老碾盘背面、井台的石缝里、土地庙的香炉底下……不起眼,但咱们的人能看懂。”
“群众呢?还靠得住吗?”
李水根沉默了片刻。窝头的碎屑粘在他干裂的嘴唇上,他舔了舔,声音有些发涩:“大部分靠得住。但老齐,我得跟你说实话——不是所有人都能扛住。”
他讲了几个村子的情况:张家洼的王寡妇,家里三个孩子饿得直哭,她把藏着的半斤硫磺交出去换了二升小米;李家沟的李老栓,被汉奸用烧红的烙铁烫了胸口,硬是没说出藏工具的地窖,但人已经废了,躺在炕上出气多进气少。
“还有更糟的。”李水根的声音压得更低,“赵家台那边,咱们一个装配点被汉奸盯上了。点上的老吴头连夜把设备沉进村后的水塘,自己吊死在屋梁上——伪装成上吊自杀。鬼子去了,没找到东西,但把他儿子抓走了,说要‘调查’。”
山洞里死一般寂静。能听见洞外山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
“老吴头的儿子……多大?”齐家铭问。
“十六。”李水根说,“还是个孩子。
赵老三突然一拳砸在洞壁上,震下簌簌的土:“狗日的!狗日的!”
“骂没用。”齐家铭摘下眼镜,用衣角慢慢擦着,“老李,现在网络里,像老吴头这样的点,还有多少在运转?”
“不到一半。”李水根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就着洞口透进的微光翻看,“三十七个固定点,已经废弃或暴露的十五个,转入深度潜伏的十八个,还能维持最低限度生产的……只剩四个。”
四个。齐家铭闭了闭眼。当初“星火”最盛时,整个根据地有上百个加工点,日夜不停地生产着弹药、地雷、手榴弹。现在,只剩下四个。
“那四个点在哪里?”
“都在最偏的深山里,交通不便,但相对安全。”李水根说,“问题是,原料进不去,产品出不来。上个月,黑虎岭的点造了三十颗手榴弹,但运不出来,最后只能埋在山里。”
“那就别运了。”齐家铭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就地武装民兵。告诉那几个点,造出来的东西不用上交,直接发给当地的游击队和民兵。但有个条件——每用掉一颗手榴弹,必须交回弹壳;每打掉一颗子弹,必须交回弹壳。咱们循环利用。”
李水根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你是说……让生产和战斗直接结合?”
“对。”齐家铭站起来,在山洞里踱步——其实也就两三步的空间,“以前咱们总想着集中生产、统一调配。但现在路断了,运不出来了。那就让每个点都变成独立的战斗堡垒,自己能造,自己能打,自己能回收。”
赵老三听得眼睛发亮:“这法子好!就像……就像马蜂窝,捅了一个,还有千百个!”
“但管理怎么办?”李水根皱眉,“没有统一指挥,万一……”
“不要统一指挥。”齐家铭打断他,“老李,现在是生死存亡的时候。咱们得相信群众,相信那些土生土长的技术员。他们知道怎么活下去,知道怎么在鬼子的眼皮底下造出能杀敌的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沈墨文临走前留下的那本笔记,翻到其中一页:“沈工说得对,咱们现在最该做的,不是拼命生产,而是总结经验,把技术传下去。哪怕有一天咱们都死了,只要这些技术还在老百姓手里,鬼子就永远别想睡安稳觉。”---
就在同一片大山里,一个叫核桃沟的小村正上演着另一幕。
村里最老的老汉,七十三岁的赵老根,此刻正坐在自家土炕上,慢条斯理地拆解一颗手榴弹。他的手很稳,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像枯树枝,但动作精准得惊人。
弹体、引信、炸药、木柄……一件件分开,分别用破布包好。
“爹,您这是干啥?”儿子赵满仓蹲在炕沿下,满脸担忧。
“分开放。”赵老根头也不抬,“弹体塞炕洞里,引信埋灶膛灰底下,炸药装咸菜坛子封好埋后院,木柄……就扔柴火堆里,当烧火棍。”
“可万一鬼子来搜……”
“搜?”赵老根冷笑一声,“鬼子要搜的是整颗的手榴弹,是能响能炸的家伙。把这些零碎分开藏,他们搜到一样两样,能咋的?说咱家炕洞里有铁疙瘩?那是祖传的秤砣!说灶灰里有铜丝?那是老婆子捡的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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