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公私贷生(2/2)
苏孝慈也上前一步,沉声道,“臣去年请罢公廨钱出举,非为阻绝官府财源,实因‘出举收息’易生弊端,败坏吏治。
若能以常平本钱、市易务等方式运营,令官钱在市场流通中自然生利,而非直接放贷取息,则既可充盈府库,又能兴利除弊。”
杨坚沉吟片刻,说道:“苏爱卿之心,朕已知晓。公廨钱营利,当以不与民争利,不扰民安业为首要原则。
着度支寺即刻牵头,会同户部、刑部制定《公廨钱营利章程》,明确常平本钱、‘市易务’等运营方式,严禁公私借贷、出举收息。各地州府若有违者,严惩不贷!”
“臣等遵旨!”阶下群臣齐声应道。
诏令一下,京中各官署纷纷调整公廨钱的运营方式。
西市的市易务很快便设立起来,由度支寺选派官员掌管,开始着手进行粮食、布帛等大宗商品的“常平”交易。
与此同时,裕泰当的生意却愈发红火起来。随着公廨钱退出私人借贷市场,许多急需周转的小商贩、手工业者便将目光投向了典当行。
李掌柜的当铺里,每日都人来人往,当物也是五花八门:有农民拿来典当的耕牛、农具,有小吏拿来典当的官服、鱼袋,甚至还有僧人拿来典当的度牒——当然,这类当物李掌柜通常是不收的,怕惹上麻烦。
这日午后,当铺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此人一身白衣,头戴方巾,面容清瘦,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木盒。他走到柜台前,也不说话,只是将木盒轻轻放在柜面上。
李掌柜抬眼打量了他一番,见此人虽衣着朴素,但气度不凡,便不敢怠慢,亲自上前问道:“这位先生,不知要当何物?”
白衣人打开木盒,里面赫然放着一方砚台。那砚台通体呈深紫色,质地细腻温润,砚池中央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盘龙,龙眼中镶嵌着两颗细小的松绿石,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发亮。
“端州紫石砚,”白衣人淡淡开口,“当五十贯。”
李掌柜心中一惊,连忙戴上眼镜,小心翼翼地将砚台捧在手中。他经营当铺多年,什么样的宝贝没见过,但如此品相的端砚,却还是头一次见到。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砚台的表面,只觉得光滑如玉,又用舌尖舔了舔砚石,一股清凉之感直透心脾。
“先生,”李掌柜放下砚台,语气中带着几分恭敬,“此砚确是珍品。只是五十贯数目太大,小店……”
“我知道裕泰当吃不下。”白衣人打断他的话,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这是城东‘宝光寺’方丈的亲笔荐书,掌柜的若不信,可持此去寺中一问。”
李掌柜接过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娟秀的小楷,大意是说此人乃方丈旧友,因有急事需用重金,望裕泰当能通融一二。宝光寺是京中有名的大寺,寺中方丈与京中许多达官贵人都有往来,李掌柜自然不敢得罪。
他沉吟片刻,说道:“既是宝光寺方丈举荐,李某岂能推辞。只是五十贯数目太大,小店一时难以凑齐现钱。先生可否宽限一日,明日此时来取?”
白衣人微微点头:“可以。利息如何算?”
“先生说笑了。”李掌柜连忙摆手,“有宝光寺方丈的面子,利息自然是免了。只是这当期……”
“一月为期。”白衣人说道,“一月后,我必来赎回。”说罢,他盖上木盒,转身便要离去。
“先生留步!”李掌柜连忙叫住他,“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白衣人脚步一顿,回头淡淡一笑:“相逢何必曾相识。掌柜的只需记得,一月后,我来取砚便是。”说罢,便飘然而去。
李掌柜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拿起那张荐书,又看了看桌上的砚台,心中隐隐觉得,这位白衣人绝非寻常之辈。
一月后,白衣人果然如期而至。这次他没有带木盒,而是直接递上五十贯铜钱。李掌柜验过钱数无误,便将那方端砚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白衣人接过砚台,打开木盒看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将砚台揣入怀中,转身离去。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透露自己的姓名。
又过了几日,京中忽然传出消息,说太子杨勇因“奢侈逾制”被废,晋王杨广被立为新太子。朝野上下一片震动。
李掌柜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整理当铺的账目,他猛地想起那位白衣人,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那位白衣人……是新太子府中的人?他不敢再想下去,连忙将那张宝光寺方丈的荐书付之一炬。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数年。隋炀帝杨广登基后,大兴土木,开凿运河,三征高句丽,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为了弥补财政亏空,朝廷对民间的搜刮日益严苛,公廨钱的运营也渐渐偏离了“常平”的初衷,许多州府又开始暗中进行高利贷盘剥。
而京中的典当行却如雨后春笋般多了起来,不仅有私人开设的质库,连一些寺院也开始涉足典当业务。
宝光寺便在西市开了一家名为“慈悲质”的当铺,打着“救苦救难”的旗号,实则利息比一般的私人当铺还要高。
裕泰当的生意虽不如往日红火,但李掌柜凭借着谨慎经营和良好的信誉,倒也能维持下去。只是他时常会想起那位白衣人和那方端砚,以及开皇十七年那个暮春的午后。
这日,李掌柜正在柜台后打盹,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他惊醒过来,走到门口一看,只见一群身着官服的人正从对面的“慈悲质”当铺里往外搬东西,为首的正是京兆府的官员。
学徒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师父,听说‘慈悲质’因放高利贷被人告发了!京兆府的人来抄家了!”
李掌柜心中一凛,望着对面一片混乱的景象,久久不语。他知道,随着朝廷对民间财富的搜刮日益加剧,典当行业的好日子,恐怕也快要到头了。
夕阳西下,朱雀大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裕泰当铺的木门缓缓关上,门上的羊角灯笼被点亮,在暮色中投下昏黄的光晕。
李掌柜站在门后,听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轻轻叹了口气。这世道,就像当铺里的当物,今日或许还光鲜亮丽,明日,便可能沦为无人问津的旧物。而他,不过是这乱世中的一个典当者,既当别人的东西,也当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