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南朝商旅(2/2)
赵郎这趟货可赚了不少?对面坐着的盐商陈万三突然放下酒杯,他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在灯光下泛着幽绿的光。此人原是徐州的农户,十年前带着一船海盐南下,如今已是建康西市最大的盐商,连台城里的黄门侍郎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赵庆之刚要开口,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十几个身着皂衣的仆役正将成车的蜀锦往街边倾倒,锦绣堆里露出个醉醺醺的官员,正挥舞着笏板大喊:做官当如孔觊公!岂能与商贾同流合污!
又是哪个新科进士在作秀?陈万三嗤笑一声,往嘴里扔了颗蜜饯。赵庆之认出那是上个月刚外放的吴兴太守,记得此人三天前还在西市的绸缎庄里跟波斯胡商为一匹金线织锦争得面红耳赤。
正说着,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万三的管家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东家!不好了!王太尉家的船队把淮水堵住了,说是要查验所有北上的商船!
赵庆之心里咯噔一下。王太尉王宏乃是当朝天子的亲弟弟,上个月刚因囤积三亿铜钱被陛下嘉奖。他慌忙跑到窗边,只见秦淮河面突然升起无数盏红色灯笼,数百艘快船像箭一样穿梭在商船之间,船头字大旗在夜风中格外刺眼。
(四)
三更时分,台城含章殿的烛火仍未熄灭。梁武帝萧衍披着件旧葛衣,手里摩挲着枚青铜算筹,目光却停留在殿外那棵歪脖子槐树上——三十年前他还是雍州刺史时,曾在这树下与好友沈约对弈,那时棋盘旁放的是刚从田里摘下的新茶,而不是如今案上这盒来自波斯的龙脑香。
陛下,王太尉的账簿。内侍监小心翼翼地将一叠竹简放在御案上,最上面那片竹简上写着绢:三万匹,墨迹淋漓得像是刚从染坊里捞出来。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瓷器破碎的声音,萧衍皱了皱眉,却没有抬头。
听说今日徐常侍烧了一千匹次等绢?他忽然问道,指尖划过竹简上蜜:五十斛的字样。这让他想起年轻时在竟陵王府,西邸学士们争论之辩,范云说农为本,商为末,沈约却笑说若无商舶,何处得琉璃笔管。那时他们都以为自己握有真理,如今想来,所谓真理不过是台城内外流动的商货,今日是绢帛,明日便可能是胡椒。
内侍监躬身道:徐常侍说士大夫当存清名,烧了货后还把船板都劈了当柴。不过......他顿了顿,西市的波斯胡商今日把上等绢价抬了三成,说是徐公烧绢,天下绢贵
萧衍终于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秦淮河上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在他眼中渐渐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河。他想起二十年前微服私访时,在丹阳郡看见的那片麦田,金黄的麦穗在风中起伏,像极了今日王宏府库里堆积如山的绸缎。那时的农夫们唱着《子夜歌》收割,如今他们的儿子却在码头扛着波斯香料,女儿则在胡商的酒肆里学唱《胡歌》。
耕夫日少,商旅转繁......他喃喃自语,将那枚青铜算筹轻轻放在三亿钱的竹简上。算筹与竹简碰撞的脆响,竟被远处传来的商船号角声彻底淹没,仿佛从未存在过。
(五)
天快亮时,赵庆之终于通过了王太尉的查验。当他的船队重新驶入秦淮河主流时,朝阳正从紫金山后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水面上,将满江的商船都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箔。他看见码头上挤满了等待卸货的脚夫,他们赤裸的脊背在晨光中油亮发光,像极了市舶司里那些等待过秤的货栈。
赵郎,去不去瓦官寺?老周突然问道,他指了指上游岸边的寺庙。赵庆之望去,只见往日清净的寺院山门外,竟支起了数十个货摊,和尚们穿着袈裟与商贾讨价还价,念珠在算盘声中叮当作响。山门上南朝四百八十寺的匾额在朝阳下熠熠生辉,而匾额下那个卖胡饼的小贩,正用沾满油垢的手指点数着铜钱,嘴角沾着的芝麻在阳光下闪烁,像极了佛前供桌上洒落的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