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两汉盐铁(2/2)

桑弘羊放下手中的簿册,踱步至墙边悬挂的《盐铁产地舆图》前。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帝国境内的主要产盐区,其种类之丰富,远超常人想象。有海滨之咸,有池盐之白,有井盐之甘,更有岩盐深藏于巴蜀群山之中。他凝视着巴蜀井盐的标记,不禁想起昔日赵国掘井得卤、深达百余丈的壮举。那一眼深井,曾以竹为筒,引地下咸泉上涌,火灶昼夜不息,熬煮出雪白晶莹的井盐,其利甚厚。彼时民户自营,官府征税而已,未尝夺其利也。

最主要的,自然是“海盐”。帝国漫长的海岸线,从辽东到岭南,皆是煮海为盐的绝佳场所。“煮海水为盐者”,遍布黄渤、东南沿海,产量巨大,为“盐产量言,当以海盐为大宗”。他仿佛看到了那些海滨盐场,无数“牢盆”(一种大型铁制煮盐工具)排列有序,灶火熊熊,海水在锅中翻滚、蒸发,最终结晶为雪白的盐粒。

除了海盐,内陆亦有佳品。“取池水为盐者”,以河东郡的盐池最为着名。《说文解字》便明确记载“河东有盐池”。那是一片天然形成的巨大盐泽,无需煎煮,只需借助日光和风力,水分蒸发后便可获得结晶的食盐,人称“印成盐”,质地纯净,味美价廉,是中原地区重要的食盐供给地。至于井盐,则以蜀郡临邛所产者为上。临邛井盐,深汲地下,以火熬煮,其色洁白如雪,其味醇厚回甘,世人谓之“蜀雪”。

再往西南,巴蜀之地,则盛行“煮火井(盐井)为盐者”。宣帝时,曾“穿盐井数十所”,可见当时井盐开采已具相当规模。桑弘羊想起出使西南时的见闻,那里的盐工们深入地下,开凿盐井,汲取含盐的卤水,再用柴薪甚至天然气(虽为数不多,却已是惊人的创举)熬煮成盐。《太平御览》中引述的“穿盐井数十所”,便是对这一景象的生动写照。

更有甚者,在偏远的汶山郡,还有“煮咸石为盐者”。“汶山有咸石,先以水渍,既而煎之”,这种从含盐岩石中提取盐分的方法,虽非主流,却也展现了古人在制盐技术上的探索与智慧。即便如此,桑弘羊深知,盐利之重,不在产而在控。谁能掌握盐的流通与分配,谁便扼住了天下民生的咽喉。他转身取出一卷竹简,上书《盐铁论》残篇,其上墨迹斑驳,却仍可辨出“大夫曰:‘盐铁之利,足以富国而不必取于民也。

因产地各异,汉代所产的盐,其色泽与素质也各具特色,饶有趣味。史书记载:“河东有印成盐,西方有石子盐,皆生于水。北湖中有青盐,五原有紫盐。”这五彩斑斓的盐,不仅仅是调味品,更像是大自然馈赠的瑰宝,映射出广袤帝国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青盐晶莹如玉,紫盐色泽瑰丽,石子盐则坚结如矿,各具形态,皆为天地化育之精。

桑弘羊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图上标注的“牢盆”二字上。这是汉代熬盐最主要的工具,一种厚重的铁制大盆。他仿佛能看到盐工们赤膊上阵,在蒸腾的水汽中,用长勺搅动着铁盆中翻滚的卤水。多数情况下,他们使用木柴作为燃料,熊熊烈火炙烤着牢盆,也炙烤着盐工们黝黑的脊梁。虽然偶有传闻说,在巴蜀某些盐井地区,已有匠人尝试用天然气(火井)来烧煮卤水,效率更高,也更洁净,但那终究是凤毛麟角,“恐亦为数不多”。绝大多数盐工,依然依赖着山林中的木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熬煮着维系帝国运转、也牵动着千家万户餐桌的白色晶体。

“大人,条陈的初稿拟定好了。”属吏将一卷竹简恭敬地呈了上来。桑弘羊展开竹简,目光扫过一行行工整的隶书,其中详列各郡盐井数目、牢盆之规模及火井可用者十余处。他凝视着“火井”二字,若有所思。火井虽少,然其势不可小觑,若能广而用之,必可省薪柴之耗,减人力之劳,且可速成盐,利在百世。然利之所在,必生争夺。

桑弘羊接过竹简,目光坚定。他知道,围绕着这小小的盐粒,朝堂之上的辩论必将激烈异常,那些习惯于从盐利中牟取暴利的豪族与官僚,定会群起而攻之。但他更清楚,盐铁之利,乃是国之大本,唯有将其牢牢掌握在中央手中,大汉帝国才能重现武帝时代的辉煌,才能在风云变幻的时局中,屹立不倒。

窗外的阳光渐渐明亮起来,照亮了桑弘羊眼中的抱负与决心。两汉盐政的风云变幻,制盐业的千年传承,似乎都凝聚在了他即将呈上去的这份条陈之中。盐,这看似平凡的白色晶体,注定要在大汉帝国的历史长河中,继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搅动着权力、财富与民生的无尽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