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暗礁潜流(2/2)

李待问点头,“且不说这卢象关出身商贾,从九品散官,骤得六品主事之职,坏了多少人的迁转规矩。

单说他若真去了,凭借其‘海外奇技’,会否重定制造标准?会否启用新的物料渠道?会否触动现有那一整套……嗯,上下其手的惯例?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工部内部,乃至与工部关联的将作、虞衡等衙门,乃至各地官办船厂、物料供应商,多少人会因此不安?

他们或许不明着反对‘新技’,但只需在‘规制不合’、‘耗费过巨’、‘来历不明’、‘难以推广’等理由上稍作文章,再联络言官造势,便足以让此事搁浅,甚至翻转。”

王邦柱听得背脊发凉。他这才意识到,推广一项新技术,远非技术本身可行与否那么简单。

它触及的是一个庞大而僵化的利益网络和官僚体系的惯性。

“还有呢,”

李待问继续道,“户部那边,对试造新船所需的‘特拨银两’颇有微词。如今辽饷、己压得天下喘不过气,国库空虚,每一两银子都要精打细算。

在他们看来,漕船虽旧,尚堪使用,何必另耗巨资试造这‘虚无缥缈’的新船?

有御史甚至翻出旧账,言嘉靖年间曾仿造佛郎机炮船,耗费巨万,终成笑柄。

户部尚书毕自严大人,是理财能臣,亦以谨慎着称,对此事态度……不甚积极。”

王邦柱沉默了。技术、利益、财政、舆论、官场规则……一道道无形的绳索,已经将李待问那份看似合理的奏疏捆得结结实实,拖入了泥潭。

“难道……此事便如此作罢了?”

王邦柱有些不甘。他亲眼见过新船的潜力,若因这些台面下的龃龉而夭折,实在令人扼腕。

李待问沉默片刻,眼中锐光一闪:“作罢?那也未必。陛下虽未批复,却也未驳回,更未申饬老夫。这说明,陛下也在观望,或者说,留有余地。”

他顿了顿,“关键在于,卢象关那边,能否拿出更硬的‘实绩’,来堵住悠悠众口,也让陛下有更充分的理由乾纲独断。”

“更硬的实绩?”

王邦柱思索着,“是指路港工程?还是秋收的粮产?”

“这些都是,但还不够直接,见效也慢。”

李待问缓缓道,“最直接的,是漕运本身。老夫在想,是否可让卢象关,先以其现有船队,承接部分官运?

比如,从江南押运一批紧要物资或部分漕粮北上。不指望他运多少,但要快,要稳,要损耗明显低于常例。用实实在在的、无可辩驳的漕运数据说话!

同时,他那基地的水泥、高产作物,若能在大名府乃至周边取得显着成效,形成口碑,亦是佐证。”

王邦柱眼睛一亮:“部堂的意思是,以实际效用,逐步推动?绕过一些争议,先做出样子来?”

“不错。”

李待问点头,“但这需要卢象升兄弟的全力配合,也需要时机。眼下,”

他指了指窗外,“秋粮即将开征,漕运即将进入最繁忙时节,亦是各方目光汇聚之时。此时强推,易成众矢之的。需待冬春漕闲,或可寻一稳妥事由,让其船队小试牛刀。”

他看向王邦柱:“维桢,你与卢象升、卢象关打过交道,以为此二人如何?可能担此任?又是否……值得老夫继续押注?”

王邦柱认真思索后,郑重答道:“回部堂,卢象升风骨刚正,才干优长,是能做实事、敢担责任之人。

卢象关……虽行商贾事,但观其言行,似有经纬之才,且对卢象升颇为敬重服从,并非无法无天之辈。

这次探访,下官见其手下招募之人,如那赵明诚等,亦多为务实有能之士。下官以为,此二人,或可为用。至于值不值得……”

他深吸一口气,“下官见识浅陋,但以为,国事艰难至此,凡有一线可能利国利民之新法新器,纵有风险,亦值得一试。总好过因循守旧,坐视江河日下。”

李待问深深看了王邦柱一眼,未置可否,只是道:“且再看吧。京中的风波,老夫自会设法转圜。你那边的巡漕事务,也要留意,莫要让人抓住把柄。至于卢象关的任命……”

他顿了顿,“恐怕要拖上一阵了。甚至,最终能否成行,亦在未定之天。

你找机会,以私人名义,给卢象升递个话,让他兄弟二人心中有数,稳扎稳打,先把手头的事做好,做出无可挑剔的成效来。时机到了,自有分晓。”

“下官明白。”王邦柱起身领命。

他知道,李待问这是在保护卢氏兄弟,也是给这件事留一个转圜的余地。朝堂之争,如涉险滩,急不得。

离开漕督衙门时,淮安城已笼罩在暮色之中。运河上灯火点点,漕船如织,依旧是一派繁忙景象。

王邦柱却觉得,这繁华之下,潜流暗涌。一项可能改变漕运格局的新技术,还未真正扬帆,便已陷入各方势力的无形泥沼。

卢象关那个工部主事的任命,看似一个小小的官职,实则是新旧力量、不同利益集团角力的一个缩影。

他想起卢象关基地里那轰鸣的窑火、平整的水泥地面、还有那逆流疾驰的怪船。

那是一个充满活力与可能性的“小世界”,与外界这沉闷、滞重、盘根错节的大明官场,形成了鲜明到刺眼的对比。

“卢象关啊卢象关,”

王邦柱心中暗叹,“不知你可知晓,你想要做的,不仅仅是在卫河边修个码头、造几条快船。你是在试图,撬动一扇何等沉重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