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闯香闺(2/2)
一切都荒诞得像场梦。
她慢慢躺下,拉过被子盖住自己。被褥还残留着方才慌乱时的凉意,她蜷缩起来,把脸埋进枕头。
外间传来他声音。“睡吧。”钟夏夏闭上眼。
黑暗中,她听见自己心跳声,一下,两下,沉重得像在敲鼓。
还有他的呼吸声,隔着屏风传来,平稳绵长,让她想起很久以前——那时他还不是将军,只是洛家小公子,常常翻墙来找她,两人挤在她小榻上说话。
说到她困得睁不开眼,他就这样守在旁边,等她睡着才离开。
三年了。她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听见这样的呼吸声。
眼泪又涌出来,这次她没有擦。任它们滚进鬓发,浸湿枕头。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声,三更天了。
“洛景修。”她忽然开口。外间安静一瞬。
“嗯?”
“你当年……”她声音哽住,缓了缓才继续,“为什么走?”没有回答。
只有夜风穿过窗缝,发出呜呜声响。钟夏夏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了,正要转身,却听见他声音。
“明天告诉你。”她攥紧被角。
“现在说。”
“你累了,先睡。”
“我现在就要知道!”
外间传来布料摩擦声。他像是坐起来了。沉默蔓延,长得像过了一辈子。
“军令。”他终于说,两个字,重如千钧。
钟夏夏心脏骤缩。“谁下的令?”又是沉默。
这次她没再追问。有些答案,不必说出口。朝中能调动边军,且能在洛景修离京当夜下急令的,不过那几个人。
而那些人,如今都身居高位。“睡吧。”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好。”
烛火彻底熄了。屋子里陷入黑暗,只剩月光从窗纸透进来,在地上铺出一片惨白。
钟夏夏睁着眼,盯着帐顶绣的海棠花——那是娘亲手绣的,如今线头都松了,花瓣褪成灰白色。
她听见外间传来极轻的咳嗽声。压抑的,短促的,像怕惊醒她。
三年征战,他是不是也落了一身伤?
这个念头冒出来,她心口忽然揪紧。
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攥住心脏,狠狠拧了一把。疼得她弓起身子,咬住嘴唇才没发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声停了。取而代之是绵长呼吸,他睡着了。
钟夏夏慢慢坐起来,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从脚底窜上来,她打了个寒颤,却还是走到屏风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月光正好落在他脸上。他睡着时眉头也皱着,唇角抿成直线。
玄色外衣脱了,搭在榻边,身上只着白色中衣,领口微敞,露出锁骨和一片胸膛——那里有道狰狞伤疤,从锁骨斜划到心口,虽然愈合,仍能看出当初伤口极深。
她指尖抠紧屏风边缘,木刺扎进皮肉。三年前他没有这道疤。一道都没有。
她记得他身体,记得他后背有块胎记,记得他左肩有处小时候摔伤留下的浅疤。但不该有这么多,这么深,像被人生生撕开又缝合的伤口。
月光移了位置。
照亮他搭在榻边的手。虎口有厚茧,指节处有细碎伤痕,手腕往上还有一道愈合不久的刀伤,缝线痕迹清晰可见。
钟夏夏慢慢蹲下来,抱住膝盖。
她想起刚才他问“谁干的”,语气里压不住的杀意。可那些伤害她的人,至少她还活着。而他身上这些伤,每一道都可能要过他的命。
三年。
她在地狱里挣扎时,他也在另一个地狱浴血。
这个认知像把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切割。她忽然分不清,到底谁更痛一些。
外间传来翻身声。她屏住呼吸,看着他侧过身,被子滑落半边。
月光照在他背上,中衣贴在身上,隐约透出底下交错的伤痕轮廓。
钟夏夏闭上眼。再睁开时,她走回床边,从暗格里摸出一只小瓷瓶。
里面是安神香粉,她很久没用过了——这三年她不敢睡太沉,怕有人夜袭,怕说梦话泄露秘密。
今晚她倒了半瓶进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药草味。
她躺回床上,顶着烟雾在月光里盘旋,慢慢散开,弥漫满屋。
意识开始模糊时,她听见自己呢喃。
“景修哥哥……”
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外间榻上,洛景修睁开眼。他根本没睡。
月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他眼底一片清明。他听着里间渐渐平稳的呼吸声,听着她终于睡去,才慢慢坐起来。
胸口伤疤在隐隐作痛。
他按了按那道最深的伤口,指尖感受到底下心脏跳动。一下,两下,沉重有力。
三年。他每夜都梦见她。有时是海棠树下笑着的她,有时是刑部大牢里浑身是血的她,有时是探子口中那个周旋在各色男人之间的她。
每个她都让他疼得撕心裂肺。今晚终于见到了,却比梦里任何一个模样都让他疼。
她眼里的冰,身上的伤,还有那些轻描淡写说出的过往……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进他骨血里。
“等着。”他对着黑暗说,声音轻得像耳语,“所有伤害过你的人,我会让他们百倍偿还。”
包括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包括……他父亲。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他眼神骤冷。手边佩剑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剑柄上缠着的旧布条已经褪色——那是三年前她给他缠的,说“刀剑无眼,你小心些”。
她不知道,正是这条布条,在雪地里救了他一命。
箭矢射来时,他下意识抬手格挡,布条缠着的剑柄挡住要害,只让箭尖划破皮肉。
后来他昏迷前扯下布条,紧紧攥在手心,想着“不能死,死了就没人回去找她了”。
三年,布条一直没换。
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边缘也磨得发毛,可他舍不得扔。那是她留给他最后的东西。
里间传来翻身声。洛景修立刻躺回去,闭上眼。等呼吸重新平稳,他才又睁开,盯着头顶房梁。
这屋子太破了。窗纸漏风,地砖开裂,连床帐都是旧的。
她本该住在锦绣堆里,穿最好的绸缎,戴最亮的珠宝,而不是在这种地方,枕下藏刀,床垫藏鞭,每晚提心吊胆。
明天。
明天开始,他要一点点把她的生活掰回正轨。
先从这间屋子开始。
月光渐渐西斜,天边泛起鱼肚白。更夫敲响五更梆子时,洛景修终于闭上眼。
他做了个梦。
梦里她十六岁,穿着鹅黄裙子在海棠树下转圈,花瓣落了她满身。
她笑着喊“景修哥哥,你看我新学的舞”,然后脚下绊了一下,他赶紧伸手接住。
她落进他怀里,眼睛亮晶晶的。“等我回来娶你。”他听见自己说。
“好呀。”她笑弯了眉眼,“那你快点回来。”然后梦碎了。
海棠树枯萎,花瓣变成血雨。她在他怀里一点点变冷,最后只剩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问“你为什么不来”。
他惊醒时,天已大亮。晨光从窗纸透进来,照亮满屋尘埃飞舞。里间传来窸窣声响,她醒了。
洛景修坐起来,揉了揉发疼的额角。
伤口在隐隐作痛,但他没在意,只是起身穿上外衣,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新鲜空气涌进来,冲散满屋安神香气。
街上传来早市喧闹,卖豆腐的吆喝,车轮碾过青石板,孩童追逐嬉笑。这是人间烟火气,是他三年在边疆最怀念的声音。
“醒了?”他回头,看见钟夏夏站在屏风边。
她已经梳洗过,换了身藕荷色襦裙,长发绾成简单发髻,只插一支银簪。
脸上施了薄粉,遮住眼下青黑,唇上也点了口脂,又是那个精致到无懈可击的钟娘子。
仿佛昨夜那个崩溃痛哭的人不是她。
“嗯。”洛景修应了声,“睡得好吗?”
“托洛将军的福,三年没睡这么沉了。”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早膳在厨房,自己去拿。我辰时要出门。”
“去哪?”
“铺子。”她走到妆台前,对着铜镜整理衣领,“陈掌柜的事还没完,得去收拾烂摊子。”
洛景修看着她背影。晨光照在她身上,藕荷色衣裙泛起柔光,像朵初开的莲花。
可他知道,这朵莲花底下是带刺的根茎,是淤泥里挣扎三年才开出的花。
“我陪你去。”
“不必。”她放下梳子,“洛将军还是回自己府上吧,我这庙小,容不下大佛。”
“我住这儿了。”他说得理所当然。
钟夏夏转身,眉头皱起:“洛景修,你别得寸进尺。”
“我付租金。”他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搁在妆台上,“一个月五百两,够不够?”
那是张京城最大钱庄的票子,盖着鲜红印章。钟夏夏瞥了一眼,忽然笑了。
“洛将军真阔绰。”她拿起银票,对着光看了看,“可惜,我不缺这点银子。”
“那你缺什么?”她抬起眼,看着他。
晨光里,他站在窗边,身形挺拔如松。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腰间佩剑,靴筒里还插着匕首——这是随时准备动手的架势。
三年边疆生活在他身上留下深刻烙印,连眼神都淬着刀锋般的锐利。
这样的男人,不该困在她这方破败院子里。
“我缺清净。”她放下银票,“洛将军,算我求你,走吧。昨夜就当是一场梦,醒了就散了。”
洛景修没说话。他只是走过来,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是那条旧布条。
洗得发白,边缘磨得起毛,可上面绣的海棠花纹还能勉强辨认——那是她当年一针一线绣的,针脚歪歪扭扭,被闺中姐妹笑话了好久。钟夏夏呼吸一滞。
“这个,”洛景修声音很轻,“我留了三年。”她盯着布条,指尖发颤。
“每次快死的时候,我就攥着它。”他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想着不能死,死了就没人回去找你了。”
“你……”
“所以钟夏夏,”他抬眼,目光直直撞进她眼底,“别赶我走。至少,让我看看你这些年怎么活过来的。”
布条躺在他掌心,像片枯萎的花瓣。
钟夏夏伸手,指尖碰到布料。粗糙的,冰凉的,沾着他体温。
她忽然想起当年绣这布条时,手指被针扎了好几下,他捧着她的手吹气,说“以后别绣了,我心疼”。
那是多好啊。好得像一场易碎的梦。“随便你。”
她收回手,转身往外走。脚步有些乱,裙摆扫过门槛时绊了一下,她赶紧扶住门框。
“小心。”洛景修在身后说。钟夏夏没回头。
她快步穿过院子,走进厨房。灶上温着粥,笼屉里蒸着包子,都是丫鬟早起准备的。
她盛了碗粥,却一口也吃不下,只是捧着碗发呆。
窗户外传来脚步声。洛景修也进来了。他自顾自盛了粥,拿两个包子,在她对面坐下。
“吃完我陪你去铺子。”“我说了不用。”
“用。”他咬了口包子,语气不容反驳,“陈掌柜敢派人夜闯你卧房,就敢白天动手。你身边那些护卫不够。”
钟夏夏放下碗。“洛景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没有。”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怕。”他打断她,抬眼,“怕再晚一步,就真的来不及了。”四目相对。
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两人之间悬浮的尘埃。粥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彼此表情。
钟夏夏看见他眼底有血丝,有疲惫,还有一种她不敢深究的情绪。
像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像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她忽然说不出话。
低头喝粥,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尝不出味道。
包子馅是香菇猪肉的,很香,可她嚼在嘴里像嚼蜡。洛景修吃得很快。
三下两下解决早饭,他站起来:“我去备马。”“我有马车。”
“马车太慢。”他已走到门口,又回头,“穿厚点,早上风凉。”然后身影消失在门外。
钟夏夏慢慢放下筷子。院子里传来他吩咐护卫的声音,马蹄声,还有他试剑的破空声——他在做战斗前的准备。
好像她真要去什么龙潭虎穴。可她这三年,哪天不是在龙潭虎穴里走?
她深吸口气,起身回屋。从衣柜深处翻出一件狐裘大氅——是去年冬天从一个客商手里买的,几乎花光她所有积蓄。
雪白的毛领,厚重的料子,披上身后整个人都被裹住,只露出一张脸。
对镜照了照,她扯了扯嘴角。像个被华丽皮毛包裹的傀儡。
出门时,洛景修已经等在院门口。他换了身深青色常服,没穿铠甲,但腰间佩剑,马鞍旁挂着长弓和箭囊。两匹马并排而立,一黑一白,在晨光里打着响鼻。
“上马。”他伸出手。
钟夏夏没接,自己踩镫翻身上了白马。动作利落,显然经常骑马。
洛景修收回手,翻身上黑马。“走吧。”
马匹小跑起来,踏过青石板路,发出清脆蹄声。
清晨街道人还不多,偶尔有早起的摊贩投来好奇目光——一个美貌女子披着狐裘骑马,身后跟着个气势骇人的男人,这组合实在引人遐想。
钟夏夏目不斜视。她习惯了被注视,习惯了各种猜测和流言。
这三年,关于她的传闻能编成十本书,从“尚书府孤女沦落风尘”到“钟娘子床帏秘事”,一个比一个离谱。
她从不解释。因为越解释,传得越凶。不如沉默,让他们猜去。猜到最后,反而没人敢轻易动她——谁知道她背后到底站着什么人?
“在想什么。”洛景修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在想陈掌柜。”钟夏夏实话实说,“他吞了我六千两,昨夜还敢派人来偷账册,肯定有恃无恐。”“背后有人?”
“嗯。”她点头,“我查过,他和户部一个侍郎走得近。那侍郎是当今皇后的远亲。”
洛景修眼神冷下来。“皇后……”
“所以洛将军,”钟夏夏侧头看他,“现在走还来得及。别为了我这摊烂事,惹上不该惹的人。”
“我连三十七次截杀都活过来了。”他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没达眼底,“还怕一个侍郎?”
钟夏夏心脏又是一缩。三十七次。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她听出其中腥风血雨。边疆战事惨烈,朝堂倾轧更甚,他能活着回来,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
“到了。”
她勒住马,停在一条繁华街口。面前是“锦绣庄”烫金牌匾,三层楼阁,气派非凡。此刻铺子还没开门,但后门处停着几辆马车,伙计正在卸货。
钟夏夏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伙计。
“娘子今日来得早。”伙计是个机灵少年,看见洛景修时愣了愣,“这位是……”
“护卫。”钟夏夏淡声道,“陈掌柜来了吗?”
“来了,在账房。”伙计压低声音,“还带了两个人,看着不像善茬。”钟夏夏冷笑。“开门,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