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你说过的谎,现在成了真话(2/2)
可我知道,它等的人,快到了。
我藏在柳林深处,呼吸放得极轻,连袖口拂过枝条的窸窣都掐在肺息将尽未尽的间隙里。
风一斜,柳浪翻涌,露出驿亭一角青瓦。
渠童坐在那里,像一尊被时光磨钝了棱角的石像——可那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仍扛着整条溃堤的黄河。
他鬓发已白大半,左耳后那道旧疤却比二十年前更清晰,蜿蜒如一道未愈合的墨线。
竹杖横搁膝上,杖头磨损得发亮,是常年摩挲、拄地、叩问大地留下的印痕。
他面前石案摆着一只粗陶盏,茶汤微浊,浮着几星陈年茶叶梗,热气早散尽了,只剩余温,在湿冷的春寒里苟延残喘。
我盯着他右手——那只曾在我初入共议阁时,亲手撕碎我三份“越界医论”的手——正缓缓展开一卷泛黄绢图。
《水脉自救图·癸卯修订本》。
我喉头一紧。
图上朱砂密布,不是庆功,是伤疤:二十年来十七处决口、九次改道、五次倒灌……每一处溃点旁,都密密麻麻标注着土质含沙量、汛期流速、夯层厚度、甚至某年某月某日某匠人偷工减料的姓名。
而就在图右下角,一处新圈出的缺口旁,他悬腕停笔,朱砂未干,墨迹将凝未凝,像一道刚结痂的裂口。
“这里……少了一笔。”
声音低哑,却字字凿进我耳膜。
他没看图,只从袖中取出一页纸——薄脆、微卷、边角焦黄,分明是我当年在阑尾炎误判病历背面写的速记原件!
钢笔字力透纸背:“……压痛局限但无反跳?疑肌卫迟滞非实热……若见青年腹痛伴晨起恶心,必查麦氏点叩击音!”——那页纸,我烧过,埋过,以为早化灰入泥。
他把它轻轻覆在石案上,用一块青苔斑驳的镇纸压住四角,又取朱砂笔,在图上那处空白缺口旁,补上一道细而韧的弧线——不似修复,倒像缝合。
“补上了。”
三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又重得砸得我指尖发麻。
我屏息,心口却突突狂跳——不是为他认出我,而是为他竟把我的错,当成经纬去织一张更大的网;把我潦草的怀疑,当作火种去燎原整片荒原。
他忽然抬头。
目光掠过柳林,不偏不倚,停在我藏身的方向。
风骤然静了。
我纹丝不动,连睫毛都不敢颤。
可我知道,他没回头——不是看不见,是选择不拆穿。
那眼神里没有试探,没有追索,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澄明,像古井映月,照见你,却不搅动你。
他垂眸,重新执盏,啜了一口冷茶。
衣角被风掀开一角,露出腰间一枚褪色蓝布包——我认得,那是小满当年送他的第一块药囊,绣着歪扭的“止”字。
如今针脚松脱,布面磨得发亮,却还固执地系在那里。
风吹得更急了,卷起他雪白的鬓发,也卷起那页旧纸一角。
它微微颤抖,像一面旗,在无人注视的旷野里,缓缓降下。
——不是投降,是授勋。
数日后,我在高原牧区的风雪垭口停下脚步。
帐篷外,产妇呻吟声断续如游丝。
我本欲绕行,却听见一句低喝:“按《应急手册》第三章,‘三段助产法’,现在开始!”
没有郎中,没有我。
只有几个裹着羊皮袄的牧民围在毡帐里:一个老阿妈用温盐水浸透厚布,反复敷腹;两个年轻男人轮流按压产妇腰骶,节奏精准如鼓点;最小的姑娘蹲在床头,双手捧着一只黄铜小环——那是我失传的手札里画过的“胎心听环”,靠铜壁共振辨律动。
她耳朵贴着环面,眉头紧锁,忽然扬声:“胎心缓了!快调呼吸,吸三呼五!”
婴儿啼哭破空而出的刹那,我背靠冰崖站着,雪粒簌簌落进领口,却浑然不觉冷。
范景轩那句诘问毫无征兆撞进脑海:“若有一天你的医术遍布天下,却没人记得你,你会恨吗?”
那时我笑而不答。
此刻,雪光刺目,我闭了闭眼——原来答案早已写在那些不提我名字却处处是我的动作里:在按压的指腹力度里,在呼吸的节律里,在铜环微震的嗡鸣里。
医生不该被供在神龛。
该被踏成路,被踩成尘,被遗忘成空气——只要人还能自己呼吸。
深夜宿于古道驿站,油灯将熄未熄。
我取出随身最后一包护心丹。
靛蓝油纸包,边角磨损,封口处还有我当年咬破指甲盖留下的浅浅齿痕。
指尖刚触到系绳,窗外忽有压低的语声滑入:
“渠大人令,凡发现疑似‘灵犀遗物’,一律就地焚毁,不得传播。”
“昨儿烧了个药箱,里面全是修补痕迹,怕是假的。”
火苗“噼啪”一爆。
我端坐不动,连睫毛都没颤。
只听着柴薪哔剥,纸包蜷曲,黑灰簌簌坠落——像一场微型葬礼。
待脚步远去,我摊开掌心,将剩余七颗丹丸一颗颗碾碎,混入尚温的灶灰。
灰黑相融,再难分辨。
明日会有赶路的商贩舀灰敷烫伤。
他们会说:“这灰奇效,止痛生肌,比膏药还灵。”却不知那微苦回甘的底味,来自谁熬干心血炼出的方。
而我,终于活成了一个无需署名的真相——
无人考据,不必溯源,不立碑,不树传。
只是存在,如风过林梢,如水入江海。
就在此刻——
远处山坳,钟声忽起。
不是庙宇,不是城楼。
一声,两声,三声……沉稳,绵长,穿透夜雾,仿佛自地脉深处升起,又似从时间尽头传来。
它没有停。
也从未停过。
我抬眼望向窗外墨色山影,忽然起身,推门而出。
马鞍已备好,缰绳垂落,蹄铁在月下泛着冷光。
我不知要去哪里。
只知那钟声响起的方向,苔藓正厚达尺余,古木遮天蔽日——
而溪水,在等一个汲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