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你说过的谎,现在成了真话(1/2)

我踏进镇子时,雨还没下,但空气里压着一股沉甸甸的闷——像一块浸透水的旧棉絮,裹在胸口,喘不透。

风从西边来,卷着沙尘与药香混在一起,古怪又熟悉。

镇口那座建筑第一眼就让我顿住脚步。

它不像学堂,也不像医馆。

青砖墙,飞檐低矮,屋脊上没雕龙画凤,却密密麻麻搭着竹架、藤架、铁丝网,上面铺满晒着的草药:紫苏叶蜷着边,艾绒泛着灰绿,连苍耳子都整串晾着,在风里轻轻晃。

阳光一照,整座屋顶仿佛在呼吸,蒸腾起一层淡青色的气雾。

我走近了,才看清门楣上刻着四个字:“火脉实践站”。

不是“火脉学堂”,也不是“火脉医署”——是“实践站”。

光这名字,就让我喉咙发紧。

门口没挂牌匾,只悬着一块黑木板,用炭条写着今日课目:【盲诊挑战·疫期应急模拟·第三轮】。

我抬脚跨过门槛,没惊动任何人。

堂内静得能听见炭火在炉中噼啪轻爆。

二十几个少年围坐一圈,皆蒙着眼罩,手腕上搭着不同病人的寸关尺——有老农粗糙的、有孩童细嫩的、甚至还有只裹着布条的羊蹄(模拟牲畜传人疫症)。

他们正轮流摸脉、嗅药匣、听咳嗽录音——一段被反复剪辑过的干咳、湿咳、喉鸣音混杂的磁带,在一只老旧手摇留声机里嘶嘶转动。

一个穿靛蓝短打的男生刚摸完脉,脱口而出:“浮紧而数,痰黄腥臭……肺痈无疑!”

哄笑声立刻炸开。

他脸涨得通红,手还僵在半空。

主考官却没笑。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袖口沾着药粉,走到那男生身边,轻轻按了按他肩膀:“去年冬,北境暴发‘哑喉症’,有个游医也这么判过。她连夜拆了三副清肺化瘀方,发现不对,转头改用辛温开闭法,救回十七个孩子。”

少年们屏息听着。

考官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像敲在铜磬上:“她后来在笔记里写:‘错案比神迹更有价值。因为神迹不能教人走路,错案能教人停步、回头、重看一眼自己的眼睛。’”

底下齐声答:“不知道!但她的错题集是我们必修课!”

我倚在门框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磨出的毛边,笑意一点点漫上来,温润,却不灼人。

原来我不再是老师。

我是教材里那个写错字、划掉又补注、连墨迹都洇开的“反面案例”。

而这,才是真正的传承。

午后雨至,毫无征兆。

豆大的雨点砸在瓦上,像千军万马踏过鼓面。

我退到檐下,刚抖了抖衣襟上的水珠,便见一队人踩着泥泞进了院门。

为首那人卸下斗篷,露出一张清瘦却极沉的脸——小满。

她没穿总督官袍,只一身粗布衣,腰间系着褪色蓝布围裙,手里拎着半袋生苍术。

蹲下身时,裤脚立刻沾满泥点,可她毫不在意,直接拨开学生让出的空地,抓起一把防瘴粉原料,捻在指间细嗅。

“这个批次的苍耳子,本地采的?”她问。

一个扎双髻的姑娘点头:“嗯!早上刚收的!”

小满没答,只把药粉凑近鼻端,停了三息,又掰开一颗果实,指甲刮下一点种仁,舌尖轻触——随即皱眉:“毒性偏强,得先炒透,不然入粉易致眩晕。”

姑娘慌了:“那……那我们昨天配的三十斤,是不是……”

“全重炒。”小满打断她,语气平静,“趁雨歇前,灶膛烧热。”

旁边有人怯生生举手:“总督大人……您真的见过‘灵犀’吗?”

小满摇头,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没见过。”

全场静了一瞬。

她却笑了:“但我读过她三百七十二页残稿。每一页,都像在吵架——跟她自己吵,跟书吵,跟天气吵,跟病人吵。她从不说‘你应该’,总写‘我当时以为……后来发现不对’。”

众人哄笑,笑声里没有敷衍,只有亲近。

我垂眸,悄悄将袖中一小撮苍耳子抖进她们的原料盆——不多,只够提醒火候。

指尖拂过粗陶盆沿,温润如旧。

没人抬头,也没人需要抬头。

次日清晨,天刚泛青,我潜入后院仓库取些陈皮与艾绒。

推开门,却怔在原地。

四面土墙上,贴满了纸。

不是奖状,不是名录,是“错误公示栏”。

一张张手写报告,字迹稚拙或工整,标题全是:“x月x日误判记录”“x组水源检测偏差说明”“x人麻黄超量致喘复盘”。

每份末尾,都有一行朱砂批注,统一格式:

【请写下你当时为何这么想。】

最上方,赫然贴着一份泛黄复印件——是我二十年前的笔迹,钢笔写的,字锋凌厉,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笃定与莽撞:

【患者,男,23岁,右下腹隐痛三日,伴恶心、微热。

查:腹软,压痛局限,未及包块。

断为蛔厥,予乌梅丸加减。

三日后转诊,确诊阑尾炎早期,已化脓穿孔。】

旁边,是密密麻麻的集体批注,红字如血:

【技术落后不可耻,隐瞒判断逻辑才致命。

她没删原文,没遮掩,没找借口。

她只多写了一行小字:

‘下次若见年轻腹痛者,先叩腹,再摸肌卫,最后才开方。’

——这就是我们学的第一课。】

我伸出手,指尖悬在纸面半寸,没敢落下。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纸角微微颤动。

像一声无声的叹息。

也像一句迟到的应答。

我缓缓收回手,转身离去。

脚步踏过青石阶,穿过药香氤氲的长廊,绕过晾晒架投下的斑驳影子——忽然,我停在一株野菊旁。

它开在墙缝里,细茎倔强,花瓣单薄,却迎着晨光,亮得刺眼。

我驻足片刻,没摘,也没碰。

只把袖中最后一枚干枯的野菊花,轻轻放在石阶尽头。

风吹来,它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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