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谁在踩泥巴(1/2)

我沿江而下,脚底踩着湿滑的泥滩,夏汛刚退,水痕还挂在树干半腰,像一条条褪色的腰带。

圩镇蜷缩在低洼处,屋檐歪斜,墙皮剥落,空气中弥漫着淤泥发酵后的腥腐味,混着炊烟与草灰的气息,沉得压人胸口。

可这镇子没死。

学堂外墙新刷了石灰,底下贴着一张宽幅《辨症图》,墨迹未干。

几个孩子蹲在地上,用炭条在石板上抄写“九字诀”:“洗、煮、晒、隔、滤、记、报、轮、改。”声音参差却齐整,像是某种新生的号角,在废墟之上吹响。

我站在人群外,袖口沾着夜露,心口却热了一下。

三年前,这里还在烧香驱邪;如今,他们信的是流程,是方法,是每一个人都能学会的道理。

正看得出神,忽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从街口炸开——

“我家娃吃了学堂发的防痢丸,反倒拉出血来!”

那妇人跌跌撞撞冲进学堂,怀里抱着个瘦弱孩童,裤腿卷到膝盖,满脚泥泞。

孩子脸色青白,嘴唇干裂,呼吸急促,指甲泛紫——这是脱水之兆,已是危象。

人群瞬间炸锅。

“谁配的药?”有人怒吼,“是不是假传疯医娘方子?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开方?”

“砸了药亭!”另一个声音嘶叫,“读书读出祸来了!”

我心头一紧,拨开人群挤进去。

那孩子已被放在长凳上,嘴角残留血丝,腹胀如鼓。

我伸手探其脉,浮数而乱,尺脉沉绝,确是药伤脾胃,引动内损。

旁边炉灶上还煨着半碗残渣。

我俯身嗅了嗅,眉头猛地一跳。

黄连?不对劲。

原方没错——黄连清热燥湿,木香行气止痛,甘草调和诸药,三味皆对症,剂量也合《井约》所载。

可这药渣里的黄连,根须粗黑,断面发绿,隐隐透出一股霉腐气。

我捻起一点碎末,指尖微黏。

坏了。

黄连未去须根,又存于潮湿陶瓮,久置生霉,毒性反增。

此非误诊,而是炮制失守。

我抬头看向角落里一个少年,面色惨白,手指颤抖地攥着药房钥匙。

他是负责配药的学生之一,名叫阿衡,去年我还教他认过药材显微纹理。

“你们有没有‘双人核药’?”我低声问。

他红着眼点头:“有……可是那天小满大人巡教来了,讲‘知识即光’,我们都跑去听讲,只剩我一人守药房……我没细看,只照方抓了药……”

我心头一沉。

制度立起来了,人心却会走神。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启蒙的代价”。

不是没人懂,而是人人都懂的时候,反而最容易觉得“差不多就行”。

谣言比洪水跑得还快。

不到半日,镇上传遍“学堂用药害人”,说我们打着“人人皆医”的旗号,实则草菅人命。

几个激愤村民提着棍棒要砸药亭,幸被几名青年死死拦住,其中一人额角流血也不松手。

夜里暴雨突至,电闪撕开天幕,雷声滚过屋顶。

我披衣起身,走向临时议事厅。

推门刹那,一道玄色身影已立在灯下。

渠童。

他穿着粗布短打,肩头滴水,发丝贴在额角,手里却稳稳托着一匣封存的药样。

身后跟着七八名青年,个个眼神清明,手里捧着记录簿。

他没看我,只将药匣轻轻放在桌上,声音不高,却压住了风雨声:

“封存所有药品,重测三十七味常用药材。”

顿了顿,他又道:“召集全镇识字者,组成‘百人审方团’,公开复核每一味药的产地、炮制、配伍逻辑。不许删改,不容隐瞒,一字一句,曝于日光之下。”

众人领命而去。

我站在角落,看着他擦干手,提笔写下第一行指令,动作沉稳如山。

忽然,他抬眼望来:“你回来了。”

我没答。

他也不等我答,只淡淡道:“这次若压下去,以后就再没人敢信这套规矩了。”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不是一次误诊,是一场信仰的地震。

第二天清晨,我在人群中默默递上一份手绘图表——薄麻纸上,用炭笔细致描绘了黄连霉变前后的显微纹理差异,旁边标注着肉眼可察的断面色泽、气味变化与毒性关联。

那是我穿书初期,在现代实验室的记忆碎片拼凑而成的东西。

曾经我以为这是金手指,后来才发现,它只是工具。

真正厉害的,是愿意相信“方法比权威更可靠”的人。

渠童接过图,看了很久,什么也没说,只将其钉在公示墙最中央。

第三日黎明前,天光未亮。

镇中心广场已聚满了人。

火把映着每一张脸,有愤怒,有恐惧,也有期待。

渠童立于高台,手中捧着最终核查报告。

他翻开第一页,嗓音穿透晨雾:

“今日之失——”第401章 谁在踩泥巴(续)

错不可免,瞒才可惧。

渠童的声音像一把凿子,一锤一锤敲进湿漉漉的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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