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药不留名时(1/2)
我蹲在茅屋前,竹匾里的金银花被晨光晒得微微卷边,香气淡而清苦。
井台边上青苔泛亮,空气湿润得能拧出水来。
我舀了一勺井水漱口,凉意滑过喉咙的瞬间,舌尖忽地一涩——像咬到了生铁锈。
我吐了出去。
再舀一次,水澄澈透明,映得出我眉目轮廓,连睫毛颤动都清晰可辨。
可当我将水倒入粗陶碗中静置片刻,奇异的一幕出现了:水面缓缓析出细如尘絮的白色漂浮物,轻若游丝,却彼此牵引着,在水中缓缓打转,竟隐隐成环形排列。
我的心跳慢了半拍。
这不是寻常杂质。
我起身从灶底抓了一撮草木灰,轻轻撒入碗中。
刹那间,那些白絮像是受了惊般微微震颤,随即徐徐下沉,凝聚成圈状沉淀,仿佛某种沉睡的脉络被唤醒后又强行镇压。
《井约》第三章·地脉篇有载:“白絮成环,浊源自下;地气躁动,三日发疫。”
我指尖微冷。
不是怕。是久违的、身为医者的警觉,在骨血里悄然苏醒。
可我已经退了。
退到无人识我姓名,无书录我行迹的地步。
我不挂牌,不留方,不传名,连教孩子识药都说“这是山里人祖辈讲的”,从不提一句《井约》是我所着。
我以为这样就够了。
可这水不会说谎。它认得我,也记得我写下的规矩。
我盯着那碗水看了许久,终于起身,取了个拇指大小的陶罐,小心翼翼舀入半罐井水,封口用蜂蜡密闭。
然后换上粗布裙衫,把药篓背在肩上,混进赶集的人流。
村口设着个“病报箱”——去年冬天才立起来的新玩意儿,漆成青灰色,上面刻着共议阁的徽记:两片交叠的叶子,中间一道流水纹。
据说凡遇怪疾异症,便可匿名投条上报,巡证使会循线而来。
我把陶罐悄悄搁在箱旁,压住一张折好的纸条:
“煮沸三遍,加炭滤。”
没署名,也没多写一个字。
转身时,风吹起我鬓角一缕碎发,我忽然笑了。
原来哪怕躲到南岭最深的褶皱里,有些东西还是追得上来——不是名声,不是权势,而是你曾经种下的秩序,开始自己生长了。
两日后,她来了。
青袍素带,腰悬陶筛与色谱片,肩披防雨油布斗篷。
是渠童派来的巡证使,也是我在河谷救过的孩子之一。
那年他高热昏迷,我用针灸配合贯众汤吊住性命,临走前只留下一句“莫信神,信法度”。
他如今已是独立执证的水质察官。
他在村里逐户取水检测,用便携陶筛过滤残渣,再以不同釉色的陶片比对水色变化。
最终判定:水中含微量“石髓盐”,无色无味,却能蚀神经、损筋脉,长期饮用者将渐生幻觉、肢体僵软,误以为中邪。
有人私下称这叫“疯医娘预警”。
但他没上报这个名称。
反而当夜就在村祠召集“水源议事会”,依照《通录》流程,请村民推选五人组成“清流组”。
一人负责凿渠引流,两人烧炭制滤床,另两人轮值监水测温。
分工明确,权责公示,连孩童都能说得清楚。
我坐在人群后排,剥着手里的草根,听着少年们争辩该不该请“山外高人”来驱邪。
有个老伯颤声提议:“不如去请那位住在溪头的女先生?听说她连死人都能救回来……”
话音未落,就被个十几岁的少年打断:“渠先生说过,水里的问题,得用水外的办法想。咱们现在有筛、有炭、有记录,还要靠谁念咒吗?”
满堂静了三息,随后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接着变成一片喧哗的赞同。
我低头笑了笑,指甲掐进草根里,汁液微苦。
第三日暴雨倾盆。
新挖的引渠被泥石流冲垮,半截埋在淤土中。
消息传来时,几个老人当场跪地磕头,哭喊着“神明降罚”,更有甚者嚷着要“请神医归来救水”。
我没有回应。
只是默默背上药篓,踏着湿滑山道上了半山腰。
我记得那里有个隐蔽泉眼——初来时勘察地形发现的,水量不大,但水质极净,四周岩层厚实,不易受地脉扰动影响。
我用竹管导流,接入一处废弃陶池,又在池边插了根木签,刻上两个小字:“可试。”
没留名,也没解释。
次日清晨,放牛的孩童发现了水流,尝了一口,惊呼“甜的!”奔走相告。
巡证使亲自查验,确认水质安全,当场绘图录入随身携带的“活脉网”图谱,并标注为“隐泉一号”。
我知道的时候,正坐在屋檐下晒干昨日采的白薇。
远处山雾流动,如同大地呼吸。
而我的井水,依旧沉默地泛着微白。
他们还不知道真相的全貌。
但已经不再问“谁来救我们”,而是开始讨论“我们该怎么解决”。
这才是真正的自在无执。
风拂过耳际,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井学堂第一课上写下的一句话:
“最好的医术,是让世人忘了需要医生。”
现在,它正在变成现实。
只是我不知道,几天后那个踏雨而来的身影,会站在全村人面前,亲手揭开这场浊水背后的全部痕迹。
更不知道,她带来的不只是答案——还有我从未预料的审判方式。
我蹲在茅屋前,药炉上煨着一剂清淡的茯苓汤,火苗舔着陶罐底,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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