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谁在踩泥巴(2/2)

他站在高台之上,手中捧着那本用粗麻线装订的《核查实录》,纸页被雨水浸得微皱,却字字清晰,无人敢质疑。

我站在人群后方,脚底还沾着昨夜巡视药房时踩过的泥。

没有站上台,也没有出声辩解。

这一次,我不再是“疯医娘”,不再是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仿佛能起死回生的“救世之人”。

我只是江灵犀,一个曾教过阿衡辨黄连显微纹理的普通医者。

而此刻,真正的审判,不是由我来定,也不是由渠童来裁——是由这百人审方团,由每一个识字、记事、敢问“为什么”的人,共同完成的。

三十七味药材,逐一检测。

三十七份记录,公开展示。

从产地到晾晒天数,从陶瓮湿度到开封时间,每一环都被拆开、摊在日头下曝晒。

那些曾藏在角落里的疏忽,如今无处遁形。

但最让我心头震动的,是他们查到最后,并未将矛头指向阿衡。

“是他一人之过?”一位老塾师当众发问,白发颤动,“若非学堂重讲轻守,若非值守无制,若非留样未行,今日之祸,何至于此?”

众人默然。

然后,是渠童走上前,亲手点燃了那堆不合格的药材。

火光冲天而起,黑烟裹挟着霉变的苦味直冲云霄。

黄连、苍术、茯苓……这些本该救人之物,因一时松懈成了潜在夺命之刃。

火焰吞噬它们时,发出噼啪爆裂之声,像是某种沉痛的忏悔。

可就在众人以为要有人被罚、被逐、被钉上耻辱柱时,渠童却收了火势,只将灰烬收集入一只陶罐,封存于共议阁地窖。

“记入《通录·误案卷》。”他声音平静,却压住了所有躁动,“供十年后新学徒研读,问一句:若你在场,能否避免?”

全场寂静。

没有人被责骂,没有人被驱逐。

可正因如此,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更沉重的东西——责任。

制度补上了漏洞:药房双人核验为铁律;每批药必须留样七日;值守纳入学分,缺席者不得参与主方轮值。

更重要的是,今后所有配方变更,必须经三人以上联署,公示三日方可施行。

这不是惩罚,而是进化。

人心,竟真的安了下来。

那天傍晚,我悄然离开圩镇。

不想听谢词,也不愿做英雄。

这场风波里,没人赢,但也没人输。

我们只是走了一步险棋,摔了一跤,然后扶着彼此爬起来,把路修得更稳了些。

渡口风凉,江水缓流。夕阳熔金,洒在波心如碎银浮动。

就在我准备登船时,一个少女快步追来。

约莫十五六岁,粗布裙衫,手上还有晒药留下的淡淡药渍。

她递来一瓶新制的防痢丸,玻璃小瓶密封极好,标签上写着批次、日期、配药人姓名与监查者签印。

“给您。”她声音不大,却坚定,“我们现在每批药都留样七日。谁吃出问题,立刻溯源。”

我笑着接过,放进随身药篓。

她顿了顿,又说:“以前我们等一个人来救,现在我们知道,救人的可能是昨天一起晒药的邻居。”

一句话,如暖流贯胸。

我望着江面薄雾渐起,忽然觉得,那些曾被称作“金手指”的记忆——显微镜下的细胞结构、药物毒理分析、流行病追踪模型……它们不再是我穿越者的骄傲资本,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现代真理”。

它们已经落地,生根,长成了这片土地自己的语言和骨骼。

原来启蒙从来不是灌输,而是唤醒。

不是我带来了光,而是我帮他们擦亮了眼睛,让他们自己看见了火种。

黄昏降临,独木桥横跨溪流,朽木泛青苔。

我拄着竹杖缓步前行,身后村落渐远,歌声却悠悠传来。

回头一看,一群孩童赤脚踩在湿泥中,嬉笑着用木板压平地面。

他们一边踩,一边唱:

“踩踩踩,踩平毒芽芽;

你一脚,我一脚,不怕病魔来找碴!”

歌声清亮,踏起的泥点溅上墙头枯藤,竟有嫩芽悄然萌发,怯生生探出一点绿意。

我驻足良久,终未言语。

只觉胸口温热,眼底微润。

原来春天不是被迎来的,是被人一寸寸踩出来的。

夜色四合,山道幽深。

秋意已悄然而至,落叶铺径,踩上去沙沙作响。

我途经一座废弃驿站,门扉倾颓,墙垣斑驳,檐角空悬——那里,曾挂过一只风铃。

我蹲下身,翻检瓦砾。

碎陶、断砖、朽木之间,指尖忽触到一块异物。

冰凉,坚硬,边缘焦黑如灼烧过。

是一块铜片,半掌大小,表面覆满锈迹与烟痕。

我拂去尘土,隐约可见其上刻有残纹——似字非字,似图非图,中间一道裂痕贯穿,像是曾被烈火焚烧后强行掰断。

我握紧它,寒意顺指骨攀上脊背。

这不该出现在这里。

而且……它为何让我心跳骤然失序?

仿佛,在某个遥远的时空里,我曾听过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