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蝶不回头(2/2)

“姑娘,这伤……”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如磨石,“像‘共活’初年那些烧陶人。”

我怔了怔,低头看那渗血的袖口,笑了:“他们后来都好了。”

他摇头,抬眼看向我,浑浊瞳孔里竟有火光跳动:“不,是习惯了疼。可现在不一样了——火会说话,人敢听。”

我的心猛地一颤。

火会说话?

是了,那一夜我让小满焚尽井中信笺,灰烬翻腾,有人从中读出了“轻症自治”,有人看见“转医路径”,甚至有个瞎眼的老妪,捧着灰说:“我儿的药,该加三钱黄连。”

原来不是我在教他们,是火教会了他们倾听。

我凝视他手中那把以碎陶为钉的伞,忽然问:“谁教的?”

老匠人咧嘴一笑,缺了半颗牙:“没人教。一个孩子说,‘碎的东西,也能撑起天’。”

我呼吸一滞。

那个孩子……可是渠童?

还是哪一个曾在井边蹲着、把问题折成纸船的孩子?

雨势渐小,天色却更沉,乌云压着远山,像一场未完的审判。

我正欲动身,忽听亭外传来急促脚步声,泥水飞溅。

“娘娘!”

是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披着蓑衣冲进亭子,发丝贴在脸上,雨水顺着下巴滴落。

她扑到我面前,喘得说不出话,只将一封信塞进我手里。

我未拆,已知是谁的笔迹。

“范大人……不,陛下……”小满哽咽着,“他将‘回声渠’改名为‘共声渠’,拆了您宫前的‘灵犀碑’,换了一面空白源陶墙。”

我指尖微颤。

灵犀碑,那是他亲笔题写的名字,刻着“医心通神,灵犀一点”。

三年来,多少人去那里焚香祈愿,仿佛那块石头真能通灵。

可如今,它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空墙。

我笑了,轻得像风。

“好。”我说,“空白才是开始。”

小满忽然跪下来,抱住我的腿,泪如雨下:“可您不在,他们还是会迷路……娘娘,您不能不管他们啊!”

我抚着她的头,像从前无数个夜晚那样,指尖穿过她湿漉漉的发丝。

然后,我蹲下身,蘸着墙上流下的雨水,在那堵想象中的空白墙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字——

“迷了,才会找。”我轻声道,“找了,才真活。”

小满抬头看我,泪眼朦胧中,似懂非懂。

我却已起身,拉她站定,望向亭外渐歇的雨幕。

远处城郭轮廓浮现,炊烟袅袅升起,像无数微弱却执着的火苗。

那一夜,我宿在井亭旁的破庙里,听着檐雨滴答,梦见了三年前的自己——初穿书时,惊惶无助,躲在冷宫角落翻医书,生怕哪一步错,就被命运碾成尘土。

而今,我不再怕错,因为错本身,也是火的一部分。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百姓陆续走向共声渠。

当他们经过那面空白源陶墙时,忽然停步。

墙上,不知何时多出一行小字,墨迹未干,仿佛刚刚由雨露写就——

“蝶不回头,因为身后已不是火,是光。”

人群静默。

有人喃喃:“蝶……是指娘娘吗?”

有人摇头:“不,是指我们。”

一个老妇人颤巍巍地伸手,摸过那行字,忽然笑了:“三年前我问井,孩子高热怎么治。现在,我能告诉别人,该怎么熬药了。”

孩子们围在墙下,捡起碎陶片,学着写下自己的问题。

不再写“求娘娘赐方”,而是写:“我想试试这个配伍,你们觉得呢?”

而在井底深处,那枚我曾用来接收匿名信的无字铜印,静静沉在淤泥之上。

它不再传递密语,不再承载祈求,只像一颗沉睡的心。

但就在它上方,浮着一片轻灰,薄如蝉翼,边缘卷曲,像极了一对展开的翅膀。

城东一户人家,晨光洒进窗棂。

母亲握着幼子的手,在新烧的陶片上一笔一划写着:

“这次,问题没有答案——”

孩子歪头想了想,抢过笔,添上最后一句:

“但我们可以烧出自己的火。”

我站在城外高坡上,远远望着这一切,风吹起我的帷帽,露出半张脸。

我没有再回头。

蝶不回头。

不是无情,而是终于明白——真正的逆袭,从不是登上高位,被万人仰望;而是悄然退场,让光不再依赖一个名字。

范景轩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懂,为何我宁可烧掉共感针,也不愿做他掌心的影子。

可如今,他拆了碑,立了墙,改了渠名,默许万民自问自答。

他终于学会了,在没有我的夜里,自己点灯。

而我,只是笑了笑,转身走入山雾深处。

袖口的伤还在渗血,可我不再包扎。

让它流吧。

血尽头,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