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活笔追人(2/2)
小满一怔,随即会意,飞奔入殿。
不多时,一方素帛铺于石案,狼毫蘸饱浓墨,静候落笔。
我提笔,手腕稳如磐石,一字一字,写下“无名法”三字,末了加一句:
“疫无名,医无主。三军医官共议方,焚陶定药,成则行,败则焚。”
写罢,我将帛书折好,递予传令小太监:“即刻八百里加急,送至北疆大营,附火盆一具,令其每议必验,每策必焚。”
小满咬唇欲言,我抬手止住她。
“从前是我错了。”我望着那支即将燃尽的烛火,轻声道,“我把药方当成恩赐,把救命当成权力。可人命不是神迹,是千万双手托起来的共活之路。”
夜更深了。
万籁俱寂时,他来了。
范景轩没带仪仗,没穿龙袍,只披一件旧玄氅,像某个不该出现在深宫的梦。
他站在廊下,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我脚边。
“你不怕。”他终于开口,嗓音沙哑,“他们议错,万人丧命?”
我未答,只取出一根共感针——那是我早年研制的最后一只,能引火显象,却再也唤不来神迹。
我划亮火石,点燃针尾残絮,幽蓝火焰腾起,映在墙上那幅北疆舆图上,山川河流皆被火光勾勒,宛如活物。
“怕。”我凝视着火中起伏的脉络,“我每夜都梦见他们在雪地里咳血,梦见药炉炸裂,梦见火盆显出‘死’字。”
我顿了顿,指尖轻抚图上疫区一点。
“可若我永远替他们扛错,他们就永远学不会走路。”
火光摇曳,照见他眸底碎裂的光影。
他沉默良久,终是解下腰间黄绸密令,轻轻放于案上。
“我已命三军依你法行事。”他声音极低,却字字如钉,“但若败,史书只会写——‘江灵犀弃民于北疆,坐视瘟疫燎原’。”
我点头。
“我知道。”
那一夜,我未眠。
我坐在井边,听着风穿殿宇,像无数未出口的辩解在回响。
我望着火盆里渐渐冷却的灰烬,心想:若真有天命,那就让这命不再系于一人之手。
七日后,捷报破空而来。
边军依“焚验法”三日共议,焚陶十七次,终定“分疫三策”:轻症分治于村坊,重症集救于营医,药引以野草代贵药,火验三回,皆显“可行”。
疫势七日得控,染者生还过半。
更奇者,最后一夜,火盆烈焰突缩,灰烬翻涌,竟浮出八字——
“灵犀无罪,共活有责。”
范景轩亲自送来军报。
他站在殿前,没有宣旨,没有庆功,只是将那块烧得微翘的陶片递到我手中。
火漆封印已拆,他指尖还沾着边关的沙尘。
“他们终于不怕背锅了。”他低声说,眉间竟有释然,像压了十年的铁链,终于松了一环。
我抚过那八字,指尖微微发颤。
不是因被赦免,不是因清白得证。
而是我终于看见——那口曾为我而燃的火,如今已成了千万人手中举着的灯。
他们不再跪拜,不再呼喊我的名字,但他们学会了在火前低头,在理前沉默,在错中自省。
当夜,我独坐井边。
井水如镜,映着残月,也映着我渐渐模糊的轮廓。
远处墙外,孩童嬉闹声随风飘来:
“现在连娘娘都要守规矩啦!”
笑声清脆,远去如铃。
我未动,只静静看着井面微澜。
忽然,水面涟漪轻晃,竟浮出一行新字——
“你不再是火的主人,而是第一个被火照亮的人。”
我怔住。
良久,仰头。
一片灰烬自宫檐掠过,被夜风托起,打着旋儿,像一只学会飞翔的蝶。
它不落灰堆,反向高天而去,消失在星野之间。
而深宫某处,烛火微动。
范景轩执笔批阅奏章,朱砂笔尖悬在“御批名录”之上,微微一顿。
他闭了闭眼,落笔轻划,将“江灵犀”三字缓缓抹去,换上一枚无字印——空印如渊,却重过千钧。
风穿殿过,吹动案上一册私记。
我起身,走入内室,取出那本写满心血与秘密的药录,轻轻投入火盆。
火焰舔舐纸页,字迹蜷曲、焦黑、化灰。
小满立在门边,望着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娘娘……您最近,连井都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