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下一个踩着灰的人(2/2)

范景轩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大氅染霜,目光深不见底。

“你烧的不是陶。”他低声道,“是信。”

我没答,只望着焚典台余烬,心中已有决断。

当夜,我命小满取来所有宫中收藏的“共活令”原件,连同我当年初写的草稿,尽数投入焚典台。

当夜,我命小满取来所有宫中收藏的“共活令”原件,连同我当年初写的草稿,尽数投入焚典台。

火舌舔舐着羊皮纸的边缘,那些曾被万人传颂、刻入碑文、供于庙堂的字句,在烈焰中蜷曲、焦黑、化为飞灰。

墨迹在高温中挣扎,像无数双不肯闭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燃烧殆尽。

风卷着灰烬盘旋而起,如同一场无声的祭礼,送别旧章。

我站在焚典台前,披着单薄的素色斗篷,指尖微凉。

这不是毁灭,是清算。

我烧的不是“共活令”,是它被供奉成神的那一瞬。

当规则不再被质疑,当口号成了禁令,那它便不再是光,而是牢笼。

火焰冲天时,范景轩悄然站到我身侧。

他没有穿龙袍,只一身玄色长袍,风帽已摘,眉目沉在火光与夜色之间,看不清情绪。

他手中握着那枚曾烧裂的玉佩——那是我早年赠他、又被他亲手投入火中的信物,如今竟被他从灰烬里捡了回来,边缘焦黑,裂痕如蛛网。

“你说火不愿烧真话——”他声音低哑,像从地底传来,“那这堆灰里,还剩几句真?”

我望着火光中飞舞的残字,一片片如蝶般坠落又升起,有些字尚未燃尽,仍倔强地拼出“活”“不可改”“共”……我忽然笑了,笑得眼角泛湿。

“剩的,都是要被改的。”我轻道。

他静默良久,忽然抬手,将那枚裂玉放在我掌心。

温热的,竟像是刚从他心口取出。

“你烧的是信。”他说,“可有人烧的是命。”

我心头一震。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那些因“共活令”而起的政变、那些被旧臣以我之名镇压的异议者、那些被活活烧死在疯人院的“疯妇”……他们不是死于混乱,是死于信仰的僵化。

而我,曾是那信仰的源头。

“我不做神。”我攥紧那枚玉,裂口割进掌心,“我做灰。”

他终于抬眼,目光如刀,却藏了十年未说出口的疼:“可灰,也会被人供起来。”

我笑了,笑得坦荡:“那就再烧一次。”

春雨忽至。

不是细雨,是骤雨,自天穹倾泻而下,打得余烬嘶嘶作响,白烟升腾,像大地在哭泣。

火熄了,焦土冒起潮湿的雾,泥泞中散落着未燃尽的纸屑与陶片,像一场葬礼后的残局。

翌日清晨,我独自踱回焚典台。

本该一片死寂的焦土上,竟冒出几株嫩芽——细弱、淡绿,在灰黑中格外刺目。

小满惊喜地扑过去,蹲下身拨弄:“娘娘,火后生春!这是吉兆啊!”

我没有答。

风拂过,吹开一层浮灰,我目光一凝——泥土深处,半埋着一截未燃尽的陶片,边缘焦脆,正面字迹已毁,背面却有极小一行字,炭笔所书,歪歪扭扭,却力透残泥:

“我烧了你,才能成为你。”

字迹稚嫩,却坚定。

我心头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击中。

这不是模仿,是回应。

是有人,在我焚典之后,用泥、用火、用命,在回应我。

我蹲下身,亲手将那陶片拾起,指尖拂去灰烬,郑重嵌入错字墙最底端——正压在七岁那年,我亲手捏的那个泥人旧址之下。

那泥人早已风化,只剩一个模糊轮廓。

如今,新陶压旧梦,像一场无声的交接。

错字墙依旧斑驳,墙上“不饿”“不欺”“不跪”……那些曾被万人书写的“不准”,如今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

可就在那最底端,新添的陶片静静躺着,像一句未完的遗言,又像一句新生的誓言。

数日后,我于井边静坐。

春雷已远,井水回暖,水面倒映着浮云与飞鸟。

我手中握着一卷旧医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

心绪如井底暗流,涌动不息。

忽见墙外,一孩童蹲在错字墙前,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手中一根炭笔,正一笔一画临摹墙上的“不饿”二字。

他写错了“饿”字,少了一画。

他察觉了,皱眉,用手指蘸着雨水抹去重来。

一遍,两遍,三遍。

直到那一“食”旁写得端正有力,才满意地点头。

我未出声,只将发间最后一根银簪取下。

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银质素净,簪头雕着一株草药——前生我为医时,最爱的半夏。

这些年,我戴它入宫,戴它行医,戴它与帝王对峙,戴它焚书立誓。

如今,我轻轻将它放在他脚边。

风起,卷起地底残灰,灰烬如絮,拂过井口,盘旋不散,仿佛无数细语低回:

“下一个踩着灰的人,已经来了。”

我转身离去,脚步轻缓,心却如擂鼓。

火种不灭,是因为有人愿做灰烬。

而灰烬不腐,是因为总有人肯踩上来。

那根银簪静静躺在墙角三日,孩童未取,却引来一群少年围观。

他们争相传看背面刻的“错字墙”拓痕,有人嗤笑:“娘娘施舍一根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