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信任危机(2/2)

老秦的人。凌啸岳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贴着冰冷的门板,透过猫眼向外窥视。雨幕如织,将窗外的世界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几个穿着黑色雨衣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正朝这边移动,那领头之人的跛脚步态,一下一下,像重锤般敲击着他记忆深处最敏感的神经——他绝不会认错。

沈安娜的手,毫无征兆地抓住了他持枪的手腕。那指尖的冰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他微微一颤,几乎要扣动扳机的手指瞬间僵住。在窗外闪电短暂照亮室内,旋即又彻底陷入更深沉的黑暗前,他清晰地看见她眼中闪烁着某种近乎决绝的坚定光芒,那光芒在她平日里温婉的眸子里,此刻竟显得有些惊心动魄:让我去跟苏曼丽谈谈。女人之间,有时更容易卸下防备,听到那些藏在心底的真话。

凌啸岳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扳机,金属的触感冰冷而坚硬,一如他此刻矛盾的心境。雨水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在墙上画出一道道扭曲的水痕,宛如那些在谍战旋涡中挣扎、扭曲、最终支离破碎的灵魂。三年前南京撤退时的惨烈景象,如同梦魇般再次攫住了他——那个同样在他面前说着相信我的战友,最后留给自己的,却是冰冷枪口下的背叛和后背灼热的伤痛。那痛楚,至今仍烙印在骨髓深处,让他对二字充满了本能的警惕与怀疑。

三分钟。他最终还是缓缓松开了扳机,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挣扎,三分钟后,如果听不到你的暗号,我会采取任何必要措施。包括...破门。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沉重,像是在给自己立下一道不容逾越的军令状。

沈安娜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用力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动作,却像是承载了千钧的重量。她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通往内室的黑暗甬道中,仿佛融入了那片浓稠的墨色。凌啸岳独自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肌肤,却丝毫无法平息他胸腔里如擂鼓般狂跳的心跳。那心跳声,在这死寂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震耳欲聋。雨夜里,远处教堂的钟声沉闷地响了七下,悠长而迟缓,每一声都像是精准地敲在他紧绷到极点的神经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内室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或许只是衣物摩擦,或许只是一枚纽扣落地。凌啸岳的神经瞬间绷紧,猛地握紧枪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全身的肌肉都进入了最高级别的戒备状态。当第三声钟响余音袅袅,即将消散在雨幕中时,他听到了——沈安娜用指甲轻轻叩击墙壁的声音。那是他们早已约定好的安全信号,三短,两长,清脆而有节奏,像某种夜行鸟类在寂静深夜里发出的神秘啼鸣,此刻听在凌啸岳耳中,却不啻于天籁。

他缓缓松开紧绷的肩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望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城市轮廓,那些熟悉的建筑此刻都隐在一片水汽氤氲之中,看不真切,如同这个时代的未来。远处日军宪兵队的探照灯,如同鬼魅的眼睛,正一道道扫过租界的屋顶,惨白的光柱在乌云密布的夜空划出狰狞的伤痕,也照亮了这座城市的惶恐与不安。凌啸岳的脑海中,突然毫无预兆地响起苏曼丽交出胶卷时,唇边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以及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在这个鬼地方,谁不是戴着面具跳舞呢?那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穿着他心中刚刚有所松动的防线。

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也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安全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凌啸岳重新点燃一支烟,火柴擦过磷皮的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烟雾缭绕中,他看见沈安娜的身影出现在甬道口,她的脸色,比刚才进去时更加苍白,甚至透着一丝病态的潮红,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内心交锋或是体力透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他面前,将一张小小的纸条,轻轻放在了他面前那张简陋的木桌上。

纸条上,是用铅笔写的一行娟秀字迹,笔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她左肩胛骨有梅花形胎记,是军统特训营的标记,代号。

凌啸岳的指尖在那行字上停顿了良久,仿佛那薄薄的纸片有千斤重。他能感受到纸张的粗糙,也能想象出沈安娜写下这些字时,内心的审慎与决断。最终,他将纸条紧紧揉成一团,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窗外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尖锐的声音划破雨夜,却又很快被更大的雨势吞没。雨丝中,似乎夹杂着隐约的钢琴声,断断续续,飘飘忽忽,像是从不远处百乐门方向传来的《夜来香》旋律,那靡靡之音在此刻听来,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反差,更添了几分乱世的悲凉与荒诞。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戴着精心绘制的面具,在刀光剑影中起舞。谁是任人摆布的棋子?谁又是幕后真正操纵棋局的弈者?他自己,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他突然意识到,这场围绕着苏曼丽展开的信任争论,或许从一开始就偏离了方向。在这片被战火蹂躏、道德沦丧的土地上,怀疑与相信,从来都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的选择,而是如同在万丈悬崖边行走时,不得不紧握在手中的那根随时可能断裂的绳索——放手即是深渊,紧握,绳索也可能在下一秒崩断。他们别无选择。

凌啸岳猛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潮湿的夜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瞬间灌进屋内,将弥漫的烟雾吹散了些许。他望着雨幕深处那片沉沉的、仿佛永远不会散去的黑暗,那里不仅潜伏着敌人的爪牙、致命的陷阱,或许,也还藏着通往黎明的、微弱却坚韧的秘密通道。而此刻,他和沈安娜,都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身后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身前,是迷雾重重、危机四伏的未知前路。

胶卷在昏暗的台灯下再次被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数字,在经历了刚才的风波后,此刻在凌啸岳眼中突然变得鲜活起来,仿佛一个个跳动的密码,诉说着惊天的秘密。苏曼丽提到的惊蛰计划,渡边一郎那双闪烁着嗜血光芒的阴鸷眼睛,还有孙志远那张皮笑肉不笑、永远让人看不透真实想法的虚伪面孔,一一在他脑海中闪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复杂的网。在这场关乎生死存亡的博弈中,他们或许真的需要每一个可能争取到的盟友,哪怕要为此赌上自己的性命,乃至整个计划的成败。

明早八点,验证胶卷情报。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嘈杂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夜莺待在视线范围内,寸步不离。在我们百分之百确认她不是那条披着人皮的毒蛇之前,任何一丝松懈都可能致命。

沈安娜静静地听着,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从口袋里取出那片干枯的枫叶,那是她从故乡带来的唯一念想,也是她内心深处柔软角落的寄托。她将枫叶重新小心翼翼地夹回那个磨得有些边角发白的皮本里。雨水顺着她微微颤抖的指尖滴落,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那水渍的形状,在昏暗的灯光下,竟像一滴凝固了许久的血。信任的种子,在猜忌与怀疑的贫瘠土壤里,艰难地、带着一丝脆弱地开始萌芽。而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株纤细的幼苗能否在未来的狂风暴雨中存活下来,将直接决定着整个惊蛰计划的成败,甚至牵动着更多在黑暗中苦苦等待黎明的无辜者的生死。

夜,依旧漫长,仿佛没有尽头。雨,仍未停歇,淅淅沥沥,敲打着屋顶,也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安全屋里这场短暂的信任危机,不过是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序幕。而凌啸岳和沈安娜都清楚地知道,从他们选择踏入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投身这场不见硝烟却同样残酷的战争的那一刻起,信任与背叛,就注定要如影随形,成为他们生命中永恒的主题与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