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老方的智慧(1/2)

重庆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缠绵悱恻。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山城起伏的轮廓线上,细密如愁绪的雨丝,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朦胧之中。贫民窟深处,老方修表铺那扇褪色的木门虚掩着,昏黄的煤油灯光从门缝里渗出,勉强驱散了些许雨雾带来的寒意。铺内,一盏悬在梁上的煤油灯在潮湿的空气中不安地摇曳,豆大的光晕将三张各怀心事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他们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

凌啸岳背对着门口,孑然一身立在吱呀作响的窗前。窗外的雨帘将世界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暗,雨水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在积着薄尘的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扭曲的水痕,更添了几分压抑。他指间夹着的香烟早已燃到尽头,烫人的灰烬积了长长一截,落在他深色的军统制服上,他却浑然未觉。三天前,苏曼丽在码头仓库那番石破天惊的,像一颗猝不及防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的惊涛骇浪至今未能平息。作为军统小组组长,他早已习惯了将所有情绪都严密包裹在冰冷的外表之下,如同给心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铁甲。但此刻,他那习惯性紧蹙的眉头,却像一把钥匙,泄露了内心深处翻腾不息的波澜。他在想,苏曼丽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算计?她那柔弱无骨的身躯里,又埋藏着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军统的行事准则,从来都是宁杀错,不放过。凌啸岳终于掐灭了指间的烟头,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一闪而灭,如同他心中刚刚被强行压下的一丝犹豫。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刺向坐在对面的沈安娜,那眼神,仿佛出鞘的利刃,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苏曼丽是什么人,你我都心知肚明。一个在各方势力间游刃有余的双面间谍,她的话若能信,母猪都能上树,黄河都能向西流!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与决绝。

沈安娜端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桌旁,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旗袍勾勒出她曼妙而坚韧的身姿。她纤细的手指正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精致却略显苍白的面容,也软化了她眼神中固有的清冷。听到凌啸岳毫不客气的言论,她眼帘微抬,那双清澈如溪的眸子里,除了惯有的冷静,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与坚持:凌少校,我承认苏曼丽的身份确实疑点重重,如同雾中看花。但她提供的计划初步情报,已经通过我党的秘密渠道得到了部分证实。现在,正是破解日军这个惊天阴谋的关键时刻,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都不该因为个人的偏见而被轻易放弃。她的声音柔和,却带着一种水滴石穿的韧性。

放弃?凌啸岳冷笑一声,那笑声中带着几分嘲讽与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军人特有的压迫感逼近桌前,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沈安娜完全笼罩,沈小姐,你难道忘了三年前上海那次行动的惨痛教训了吗?!就是因为轻信了所谓的,我们损失了整整一个情报网,十二名优秀的同志惨死在敌人的屠刀下!那样的切肤之痛,一次就够了!我绝不会让悲剧重演!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语气中带着沉痛的回忆和不容置疑的坚决,紧握的双拳青筋隐现,那是愤怒,也是对逝去同志的深切缅怀。

那是因为你们的情报甄别系统存在致命漏洞!沈安娜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清澈的眸子里燃烧着信念的火焰,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我们共产党人对待情报的态度,向来是审慎而不失灵活,严谨而不拘泥。苏曼丽提供的日军军火走私路线图,与我们潜伏在码头的同志历经艰险传回的消息惊人地吻合。这难道仅仅能用巧合二字来解释吗?凌少校,您是经验丰富的情报人员,应该明白这种程度的吻合意味着什么!她微微挺直了脊背,尽管身形单薄,却透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火花四溅,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几乎要将这狭小的修表铺引爆。煤油灯的光晕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巨大影子,仿佛也在为这场前所未有的激烈争执而躁动不安。自从因抗日大局而被迫合作以来,凌啸岳的铁腕决绝与沈安娜的审慎灵活,如同水火,虽时有摩擦,却总能在最后关头找到平衡点。然而此刻,面对苏曼丽这颗莫测的棋子,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事风格与思维模式终于爆发了最激烈的冲突,裂痕在无声中蔓延。

够了!

一声苍老而有力的声音突然从内屋传来,如同一块沉稳的巨石投入汹涌的激流,瞬间平息了剑拔弩张的气氛。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让剑拔弩张的两人都为之一震。

凌啸岳和沈安娜同时循声望去,只见修表铺的主人——老方,正缓步从光线更显幽暗的里间走出。他每一步都走得不快,却异常沉稳,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吱呀作响的木板,而是坚实的大地。

老方今年已是六十三岁高龄,满头银丝被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着,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岁月在他脸上雕琢出纵横交错的沟壑,每一道皱纹里都仿佛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他身上那件蓝色长衫,浆洗得有些发白,边角也已磨损,却依旧干净整洁,没有一丝褶皱,透着老一辈人特有的严谨与风骨。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初看时似乎有些浑浊,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暮气,但仔细凝视,却会发现那浑浊深处,蕴藏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深邃与清明,仿佛能穿透层层迷雾,洞悉世间一切真伪虚实。此刻,他手中正拿着一块拆开的黄铜怀表,镊子般修长而灵巧的手指,正毫不停歇地在精密如星图的齿轮之间穿梭、拨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刚才那句打断两人争执的话语并非出自他口,他只是一个沉浸在自己精密世界里的匠人。

凌少校,沈小姐,老方将手中一枚比芝麻还小的零件轻轻放在铺着黑色绒布的工作台上,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他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依旧带着几分余怒与不服的两人,语气淡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都是干大事的人,胸中装着家国天下,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犯了糊涂,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了?

凌啸岳深吸一口气,胸腔因刚才的激动而微微起伏,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的寒冰之色稍减。他知道老方的分量。作为军统在重庆布下的一颗重要的秘密联络棋子,老方虽然名义上只是个普通的修表匠,守着这家毫不起眼的小店,却在过去多次危机四伏的关头,以其惊人的智慧和临危不乱的胆识,为他们指点迷津,化险为夷。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凌啸岳和沈安娜心中,在这片迷雾重重的山城之中,一枚值得信赖的定海神针。老方,您来得正好。凌啸岳的声音缓和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这件事关系重大,我正需要听听您的高见。他微微侧身,让出了通往木桌的路,姿态中带着对长者的尊敬。

雨丝如织,将山城重庆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老方的脚步带着岁月沉淀的从容,慢悠悠地踱到桌边。紫砂壶嘴吐出的热气氤氲而上,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仿佛将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藏在了一层薄雾之后。

苏曼丽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他端起刚沏好的碧螺春,杯沿轻轻掠过唇边,吹散袅袅升起的热气。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实则锐利如鹰,在凌啸岳紧绷的侧脸与沈安娜紧蹙的眉宇间缓缓流转,凌少校担心安全问题,这无可厚非。瓷杯与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轻响,干咱们这行的,谨慎永远是第一位的。

他话锋微转,目光落向沈安娜:但沈小姐说得也有道理,计划迫在眉睫——指尖在桌面轻叩三下,仿佛在强调事态的紧急,日本人的刀已经架到脖子上了,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老方缓缓拉开抽屉,黄铜锁扣发出一声轻响。他取出一张边角泛黄的重庆地图,羊皮纸的纹理间还残留着经年摩挲的痕迹。枯瘦如竹节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划过长江、嘉陵江的蜿蜒曲线,最终停留在陪都核心区域:日军最近在宜昌、武汉一带调动频繁,军列夜以继日,辎重堆积如山。苍老的声音陡然压低,根据可靠情报,他们正在策划一次针对陪都的大规模破坏行动。苏曼丽提到的计划,很可能就是这次行动的核心。

指节在上清寺三个字上重重一按,纸面微微凹陷:现在的问题不是要不要用她,而是怎么用——既要让她吐出情报,又要确保咱们自己的脖子还在肩膀上。

凌啸岳剑眉拧成了疙瘩,下颌线绷得更紧:您的意思是?他能感觉到掌心渗出的细汗,这个苏曼丽就像颗定时炸弹,处置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交叉验证。老方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三道交错的弧线,如同编织一张无形的网,把苏曼丽提供的所有情报,通过我们能够动用的所有渠道进行交叉验证。军统的电台、共产党的地下交通线、甚至可以让秦队长在警察厅的档案库里查一查。苍老的指尖在地图上重重一点,三重,必须经过三重以上验证的情报,才能往作战室送。

沈安娜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确实是个稳妥的办法。她抬眼望向老方,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但苏曼丽本人呢?码头仓库条件简陋,而且——

把她转移到郊外的废弃教堂。老方突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几分狡黠,派人严密监视,但表面上要给她些自由。告诉她,只要情报属实,我们可以考虑帮她摆脱日军的控制。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记住,要让她觉得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就像在悬崖边给她搭了块木板。苍老的声音里透出不容置疑的决断,但实际上,那块木板的另一头,必须牢牢抓在我们手里。

凌啸岳沉默着摩挲着腰间的枪套,皮革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不得不承认,老方的方案像一把精密的瑞士怀表,每个齿轮都咬合得恰到好处。既给了苏曼丽一条的生路,又在她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他转头看向沈安娜,发现她紧蹙的眉头已然舒展,清澈的眸子里映着跳跃的烛火,分明也流露出赞同之色。

还有一点,老方缓缓站起身,青布长衫的下摆扫过地面。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连绵的雨幕,雨水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如同淌不完的泪水。现在国难当头,日本人的铁蹄踏遍了大半个中国。苍老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不管是军统还是共产党,我们的枪口都应该对准同一个敌人。

他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烛光在他眼中燃起两簇火焰:凌少校,沈小姐,你们都是为了救国救民,只是选择的道路不同。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人心,但在赶走侵略者这个大目标面前,任何分歧都应该暂时放下。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青铜钟上,嗡嗡作响,震得凌啸岳和沈安娜同时一震。凌啸岳想起牺牲的袍泽,沈安娜忆起沦陷区的同胞,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释然。确实,在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党派之间的芥蒂就像雨水中的尘埃,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老方说得对,是我太执着于过去的恩怨了。凌啸岳解开领口的风纪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看向沈安娜,眼神中带着几分歉意:沈小姐,关于如何处置苏曼丽,我同意你的看法,也接受老方的建议。

沈安娜温婉一笑,烛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凌少校言重了,国难当前,我们本就该同心协力。

雨还在下,但三人之间的凝滞空气已然消散。老方端起茶壶,碧绿的茶汤在壶中轻轻晃动,仿佛映照着一个风雨飘摇却又充满希望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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