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锋芒暗藏(1/2)

民国二十九年,深秋的重庆。连绵细雨如同永不停歇的愁绪,将整座山城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朦胧之中。嘉陵江畔,百乐门歌舞厅那标志性的霓虹灯火,却穿透这无边的雨幕与沉沉夜色,顽强地绽放着。丝竹管弦之声,裹挟着歌女们慵懒婉转的吟唱,与江面上偶尔传来的轮船汽笛声交织在一起——那汽笛,在这战时陪都的背景下,听来竟也带着几分呜咽与不安。靡丽与紧张,就这样奇异地糅合在空气里,成为这座城市特有的气息。

凌啸岳独自站在街角那棵法国梧桐下,细密的雨丝已悄然打湿了他黑色风衣的肩头和鬓角。晚风裹挟着江水的潮气,掀起他风衣的下摆,隐约露出腰间那个不甚明显却充满危险意味的枪套轮廓。他身形挺拔,如同一株沉默的青松,在喧嚣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孤寂。

他抬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被雨水濡湿的表盘——八点整。距离与苏曼丽约定的时间,还有整整半小时。他并非刻意找到,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从三天前那场惨烈的营救行动中抽离出来,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平静。那场行动,目标是营救林秀雅的家人,最终虽然成功了,代价却是“迷雾”小组折损了两名最为得力的干将。他们的面容,他们最后倒下的身影,如同烙印般刻在凌啸岳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此刻,即使洗了无数遍手,他指尖似乎仍残留着硝烟与血腥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提醒着他战争的残酷与责任的沉重。眉宇间那抹惯有的阴郁,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被这深秋的冷雨浸染得愈发深沉。他深吸一口气,潮湿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凉意,却丝毫冲不散心头的郁结。他知道,接下来与苏曼丽的会面,将是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凌少校,久等了。这杯‘蓝色妖姬’,可是我特意为您调的,尝尝?”

一个柔媚入骨的声音,如同缠绕着上等丝绸的羽毛,轻飘飘地拂过凌啸岳的耳廓,将他从沉思中唤醒。他锐利的目光迅速聚焦,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站在了百乐门三楼最内侧的“牡丹厅”门口。雕花的木门虚掩着,一道暧昧的粉色灯光从门缝里泄出,伴随着一股若有若无、却极具侵略性的浓郁香水味,那是苏曼丽惯用的“巴黎之夜”。

凌啸岳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知道,这女人,总是能如此轻易地掌控节奏,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在不经意间便已布好了局。

他缓缓推开门。

几乎在门轴转动发出轻微“吱呀”声的同一瞬间,六道隐藏在包厢各个阴暗角落的冰冷视线,如同实质般锁定了他!凌啸岳眼角的余光飞速扫过,心中已然明了——六把黑洞洞的枪口,正从不同角度,悄无声息地瞄准着他身体的要害。空气瞬间凝固,方才门外的靡靡之音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只剩下包厢内令人窒息的紧张。

苏曼丽斜倚在一张宽大的红木圆桌旁,一袭火红色的改良旗袍,紧紧包裹着她那惊心动魄的玲珑曲线,每一寸肌肤都仿佛在粉色灯光下流淌着蜜色的光泽。她手中把玩着一只小巧的银质打火机,“啪嗒”一声,幽蓝的火苗窜起,在她精心描画的眼角眉梢跳跃。那双本就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在火光与灯光的映照下,更添了几分迷离与难以捉摸的深意。她红唇微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凌少校果然胆识过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轻笑一声,声音清脆如银铃,随即打了个响指,“都把家伙收起来,别吓坏了我们的贵客。”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五个如同鬼魅般潜伏在阴影里的黑衣人,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收枪、隐退,再次融入了包厢角落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个领头的刀疤脸男人,依旧挺立在苏曼丽身后半步之遥,双手抱胸,眼神凶狠如狼,手始终没有离开腰间那把俗称“快慢机”的毛瑟枪。凌啸岳的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停留——那道横贯右脸颊的刀疤狰狞可怖,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虎口处那三道清晰的平行压痕伤疤。凌啸岳心中一凛,那是常年使用日军南部十四式手枪,枪身后座力压迫虎口留下的独特印记。看来,这位苏小姐的身边,果然不乏“东洋友人”。

“苏小姐的排场,倒是不小。”凌啸岳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他反手轻轻关上包厢门,动作自然流畅,顺势将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冰凉的黄铜门把手上。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实则是他多年特工生涯养成的本能反应——他已在瞬间暗中检查过门锁结构:是老式的弹簧锁,从内部破坏,他有绝对的把握在三秒内完成。这是他为自己留下的最后退路。

苏曼丽见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旋即又被浓浓的媚意取代。她踩着三寸红色高跟鞋,一步一步,如同踏在男人心尖上,款款绕到凌啸岳面前。她身上的香水味更加浓郁了,胸针上镶嵌的细碎钻石,在灯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几乎要蹭到他笔挺的领带。“比起凌少校搅动重庆风云的手段,曼丽这点人手,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她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几分娇嗔,几分试探。

突然,她微微踮起脚尖,温热的呼吸带着香水的甜腻,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呵气如兰,那吐气如兰的气息,带着致命的诱惑:“听说……三天前,您在南岸仓库,救走了林秘书的家人?”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直刺凌啸岳的心脏。他能感觉到苏曼丽的发丝轻轻扫过他的脖颈,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但他的身体却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他知道,真正的试探,现在才刚刚开始。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潜在的意图。苏曼丽,这个女人,果然消息灵通得可怕。

凌啸岳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如针,寒芒暗藏。营救行动,那是“迷雾”小组压箱底的最高机密,连与他出生入死的秦海龙,也只被蒙在鼓里,知晓的不过是任务那层冠冕堂皇的表象。这个女人,苏曼丽,竟能在短短七十二小时内,将触手伸到如此核心的地带?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他面上不动声色,仅以微不可察的幅度后退半步,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一个微妙的安全距离,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苏小姐深夜约我来这风月场,就是为了说这些捕风捉影的闲话?”他刻意加重了“闲话”二字,目光如炬,紧盯着对方的反应。

“闲话?”苏曼丽脸上的妩媚笑容如同被利刃骤然划破,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凛冽的锐利,眼神淬了冰般,直刺人心,“那‘惊蛰’计划这三个字,算不算闲话?潜伏在我们内部的‘渔夫’,他的真实身份,又算不算闲话?”她猛地扬手,一杯猩红的红酒便带着决绝泼向身后的墙壁,酒液在昂贵的米黄色壁纸上迅速晕开,宛如一幅抽象的血色地图,触目惊心。“凌少校,”她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更显压迫,“大家都是在刀尖上舔血,在鬼门关前打转的人,何必再兜圈子,互相试探呢?”

凌啸岳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笔挺的西裤大腿外侧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叩叩”声——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习惯动作。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同时眼角的余光早已将包厢内的环境尽收眼底。沈安娜,他最得力的狙击手,此刻应该已潜伏在对面盐业银行的楼顶,冰冷的八倍镜十字准星,正如同死神的凝视,牢牢锁定着这个包厢的窗户。按照事先约定,若十分钟内他没有发出那声代表安全的轻咳,她会毫不犹豫地引爆隔壁包厢的烟雾弹,制造混乱,为他争取一线生机。

“说吧,”凌啸岳缓缓踱步到沙发边坐下,姿态看似放松,实则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如弦。他刻意将左侧身体暴露在那个始终沉默如铁塔的刀疤脸视野中——那里的防弹马甲内袋里,藏着一架微型相机,正无声地记录着一切。而真正能致命的伯莱塔m1934手枪,则紧贴着右小腿内侧的肌肤,冰冷而可靠。“你费尽心机,想要什么?”

苏曼丽突然嫣然一笑,那笑容却不达眼底,带着一种危险的魅惑。她款步上前,俯身靠近凌啸岳,旗袍开叉处春光乍泄,一股混合着高级香水与淡淡脂粉的气息扑面而来。凌啸岳的目光却骤然凝固——他清晰地看到,在她珍珠耳坠摇曳的阴影下,颈侧那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痣,红得刺眼,红得灼心。与三年前,南京沦陷那日,那个站在城墙上,穿着学生制服,眼神决绝,最后纵身跃下的女孩,一模一样!那抹嫣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记忆深处。他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痛得他几乎窒息。右手下意识地猛地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有枚冰凉的银质十字架,那是那个女孩留给他的最后遗物,也是他心中最柔软的痛。可现在,那里只有空荡荡的触感,提醒着他早已物是人非。

“凌少校在想什么?”苏曼丽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慵懒,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她的指甲,涂着蔻丹,轻轻划过他紧绷的喉结,带来一阵战栗。“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故人?一个……让你刻骨铭心的故人?”她直起身,若无其事地从精致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猩红的嘴唇轻启,吐出一个烟圈,烟雾缭绕中,她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我知道您在找‘渔夫’,也知道‘惊蛰’计划的核心,是炸毁兵工署的弹药库。”她顿了顿,眼神变得幽深难测,“但您肯定不知道,这个计划的真正执行者,是您最信任,最不可能怀疑的人。”

“轰——”苏曼丽这句话,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猝不及防地剖开了凌啸岳内心最隐秘、最不愿触碰的担忧。三天前营救行动的意外失败,情报的精准泄露,像一根毒刺,早已扎进他的心里,让他不得不开始怀疑,内部出了问题。是秦海龙的冲动,无意中泄露了行踪?还是老方的沉稳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又或者,是某个他从未怀疑过,甚至视若兄弟的环节,早已被敌人渗透?无数个名字和面孔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信任的基石在这一刻摇摇欲坠。

“证据。”凌啸岳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不带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我要看到确凿的证据。空口白牙,谁都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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