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未完棋局(2/2)

老方注意到,她捏着照片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甚至有些变形,仿佛要将照片嵌进肉里。那枚总在社交场上随着她的手势摇曳生姿、熠熠生辉的鸽子蛋钻石戒指,此刻在煤油灯下折射出冰冷的光。他忽然想起,每次苏曼丽与人碰杯或点烟时,戒指的角度似乎总有意无意地避开强光。原来,那璀璨夺目的钻石之下,竟一直藏着微型胶卷的暗格。这枚象征着虚荣与浮华的戒指,竟是她传递情报的最后一道屏障,也是她与这个肮脏世界对抗的唯一武器。

屋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煤油灯芯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以及苏曼丽压抑的、心碎的啜泣。老方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曾是苏州河畔无忧无虑的少女,如今却成了周旋于豺狼虎豹之间的。她用最不堪的身份,包裹着最炽热的爱国之心;用最妩媚的笑容,掩盖着最深的伤痛与仇恨。双重身份的代价,是夜夜被噩梦缠绕,是时时刻刻面临暴露的死亡威胁,是被同胞误解唾骂的千夫所指。

老方缓缓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苏曼丽的肩膀。千言万语,此刻都化作无声的理解与敬意。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不仅是同志,更是生死与共的战友。而那只小小的烟盒,以及它所承载的秘密,将掀起一场足以撼动山城的惊涛骇浪。

四、双重背叛

暗门在凌啸岳掌心发出老旧合页特有的吱呀声,像一把钝刀割裂了后巷的死寂。门后的景象让他全身血液瞬间凝固——苏曼丽,那个总能用眼角泪痣勾魂摄魄的女人,此刻正将枪口死死抵在老方颤抖的眉心。老方枯瘦的手指还保持着端茶的姿势,青瓷茶杯在托盘上摇摇欲坠,茶沫溅出几滴在褪色的桌布上,洇出深色的恐惧。

女人右眼角那颗朱砂痣,曾在百乐门的霓虹下风情万种,此刻却在枪口冰冷的反光中扭曲变形,像一滴凝固的血。凌啸岳喉结滚动,三年前上海外滩那家白俄咖啡馆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同样是这颗泪痣,同样是这样看似无害的微笑,她亲手将那杯掺了氰化钾的威士忌推到军统上海区站长面前,看着对方七窍流血时,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凌少校,别来无恙?阴影中突然绽开一朵冷冽的白,沈安娜如鬼魅般闪身而出,乌黑的发髻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她手中的勃朗宁m1900枪口泛着哑光,稳稳抵住苏曼丽的太阳穴,耳垂上那对南洋珍珠耳坠却在紧张的对峙中微微晃动,折射出细碎而危险的光斑。

苏曼丽突然咯咯笑出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绝妙的笑话。血沫争先恐后地从她嘴角溢出,在下巴上凝结成暗红色的珠串,你们的人?她偏过头,用沾血的牙齿咬着二字,目光在凌啸岳和沈安娜之间来回逡巡,孙志远公馆书房,那个嵌在莎士比亚全集背后的保险柜,第三格......她故意拖长尾音,欣赏着凌啸岳骤然绷紧的下颌线,藏着你们军统上海区所有潜伏人员的名单。包括你,凌少校——哦不,现在该叫你同志了?

凌啸岳的手无声地按在腰间的毛瑟枪套上,指腹摩挲着雕花枪柄上熟悉的纹路。这个代号是半年前在周公馆由李克农亲自授予的,整个军统系统知晓者不超过三人。

开枪啊!苏曼丽突然抓住沈安娜持枪的手腕,猛地转向自己心口。她胸前那枚蓝宝石胸针被动作震得脱落,在地上滚出清脆的声响,就像当年在南京雨花台,你们共产党处决叛徒那样干脆!怎么,舍不得?她盯着沈安娜骤缩的瞳孔,声音淬了毒般尖锐,还是怕枪声引来楼下的特高课?

沈安娜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这个总是以优雅从容示人的《申报》女记者,此刻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如纸,连虎口都渗出细密的血珠。凌啸岳的视线却精准地落在她风衣第二颗纽扣上——那颗本该紧扣的牛角纽扣此刻松松垮垮地悬着,线头在夜风里若隐若现。这是他们约定的紧急信号:半径五十米内,至少有三个特高课潜伏哨,很可能配备了mp18冲锋枪。

老方突然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凌啸岳这才注意到苏曼丽左手一直藏在身后,此刻正用一把锋利的弹簧刀抵着老人的颈动脉,鲜血已经濡湿了半片衣襟。窗外传来黄包车铃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这逼仄的空间里,每一秒都像浸了水的棉絮般沉重粘稠。

五、暴雨中的抉择

警笛声像一柄淬毒的冰锥,由远及近地刺破雨幕,每一次尖锐的啸叫都敲打在老方紧绷的神经上。他那双常年修理精密齿轮的手,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将苏曼丽拽进通往教堂的密道入口。厚重的橡木暗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的喧嚣与危险暂时隔绝。

凌啸岳紧贴着冰冷的墙壁,透过暗格那道狭窄的缝隙,瞳孔因紧张而微微收缩。渡边一郎那张布满横肉的脸在雨雾中若隐若现,他像一头嗅到猎物气息的恶狼,带着宪兵队如潮水般冲进钟表铺。军靴无情地踩过满地狼藉的零件,玻璃碎片与金属齿轮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仿佛每一脚都踏在他的心上。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冲出去的冲动——他知道,那将是最愚蠢的牺牲。

密道内弥漫着尘封已久的霉味与蜡烛燃烧的气息。沈安娜蜷缩在角落,借着摇曳的烛光,手指稳定得惊人,迅速用微型相机将胶卷上的内容翻拍下来。潮湿的空气如同无形的手,贪婪地舔舐着刚显影的相纸,边缘已迫不及待地泛起波浪纹,如同命运的褶皱。她的呼吸很轻,几乎与滴水声融为一体,但凌啸岳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那是与她冷静外表截然不同的内心波澜。

“她的情报……可信吗?”沈安娜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凌啸岳的心湖。雨水顺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密道顶部渗下的水珠,还是她额角渗出的冷汗。三天前码头仓库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正是这个女人,苏曼丽,用精准得令人咋舌的枪法为她掩护撤退。那些交织的弹痕,如同狰狞的蛛网,此刻仿佛还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每一次眨眼都清晰可见。她不信任苏曼丽,就像不信任任何在刀尖上跳舞的人。

凌啸岳望着密道尽头那一点摇曳的烛光,光影在粗糙的石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如同他们此刻摇摆不定的命运。苏曼丽最后那个眼神,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记忆——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绝望,或许还有一丝解脱的复杂眼神,像极了三年前,被他亲手处决的那个双面间谍。那个年轻女子临死前的目光,也曾这样穿透他的灵魂,让他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惊醒。双重身份的游戏,从来都是以生命为赌注,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苏曼丽,她究竟是哪一方的棋子?还是她本身,就是那个布局者?

“咚——咚——咚——”

教堂的钟声突然毫无征兆地响起,沉闷而悠远,在暴雨夜中显得格外突兀。檐下避雨的乌鸦被惊得四散飞逃,黑色的羽翼划破雨帘,如同被撕碎的夜幕碎片。

凌啸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他接过沈安娜递来的相纸,指尖传来相纸的微凉与湿润。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影像如同水墨般缓缓晕开、清晰。当孙志远那张谄媚的脸与渡边一郎虚伪的笑容在照片中定格,两人交握的双手像一条毒蛇,将所有的伪装与侥幸彻底绞碎。凌啸岳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苏曼丽的情报,至少这一部分,是真的。

他缓缓摸出怀表,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表盖内侧,妻儿的照片已在岁月中泛黄,妻子温柔的笑靥和儿子懵懂的眼神,是他在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慰藉,也是他肩上最沉重的枷锁。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愧疚。玻璃表面,还留着今早沈安娜替他包扎伤口时不小心蹭上的血渍,暗红色的印记,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

“明晚八点,重庆饭店慈善晚宴。”凌啸岳猛地合上怀表,金属外壳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密道中显得格外清晰。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只是握着怀表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渡边会在那里与重庆方面的‘内线’交接,我们得赶在苏曼丽改变主意前,拿到那份潜伏人员名单。”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危险的一步棋。

话音未落,沈安娜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缠满绷带的手腕。她的掌心温热,带着一丝属于女性的细腻,这温度透过渗血的纱布传来,竟奇异地驱散了他指尖的寒意。凌啸岳微微一怔,抬眼望向她。烛光下,沈安娜的眼神明亮而执着,没有丝毫犹豫和退缩。在这个暴雨倾盆、危机四伏的午夜,这只手,这掌心传来的温度,仿佛是无边黑暗中唯一摇曳的光,微弱,却足以点燃他心中即将熄灭的信念。他们是战友,是彼此在这重重伪装下,可以短暂交付后背的人。

密道外,暴雨依旧滂沱,警笛声渐渐远去,却留下更深沉的压迫感,如同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而密道内,三人的命运,连同那份尚未到手的名单,已在这雨夜中,悄然指向了那个注定血雨腥风的慈善晚宴。

六、未完的棋局

特高课档案室的空气凝滞如铅,混合着旧纸张的霉味与渡边一郎指间雪茄的辛辣。惨白的台灯下,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正一片片拾起地上的碎纸片,如同一个耐心的猎人在拼凑猎物最后的足迹。那是一张从苏曼丽寓所搜出的合影,被撕得粉碎,仿佛承载着某种不堪回首的秘密。

指尖的动作忽然顿住。当最后一块碎片嵌入,秦淮河画舫上的暧昧图景完整浮现——苏曼丽笑靥如花,依偎在孙志远身侧,而她皓腕上那串圆润的珍珠手链,在照片的光影里泛着温润的光泽。渡边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那串珠子,他认得!三年前在上海霞飞路的珠宝行,他亲手为当时还是艺伎的情妇纯子挑选的定情信物,每一颗珍珠都由他亲自过目,绝不会错!纯子...苏曼丽...两个身份如同两张叠影的牌,在他脑海中轰然重合。

报告!门外传来宪兵队长急促的脚步声,军靴踏碎了走廊的寂静。渡边缓缓放下照片,声音平静得可怕:

钟表铺后巷发现三具尸体,均穿着特高课制服,致命伤在咽喉处,呈梅花形刀孔,手法极其精准。

梅花形刀伤!渡边猛地抬头,眼底掠过一丝狠戾的寒光。这个标记他刻骨铭心——三年前从哈尔滨越狱的中共特工,正是用这种特制的三棱刮刀,一夜之间连杀七名关东军情报官。难道...

把沈安娜的档案调出来。他忽然冷笑一声,指甲无意识地在照片上苏曼丽的脸颊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仿佛要将那张虚伪的笑脸划破。当档案袋重重摔在桌面上,泛黄的入党申请书飘然滑落。渡边抓起申请书,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在右下角的签名上。

沈安娜。

这三个字的笔迹,流畅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顿挫,收笔处微微上挑。他猛地想起什么,拉开抽屉翻出一叠《中央日报》,社会版记者沈安娜的署名文章赫然在目。两相对比,笔迹分毫不差!

哐当!名贵的青花瓷茶杯被狠狠砸在墙壁上,碎片混着滚烫的茶水四溅。茶渍在米黄色的墙纸上洇开,像一摊刺目的血迹。原来如此!潜伏在报社的记者,与孙志远过从甚密的交际花,还有那个神出鬼没的...这些散落的棋子,此刻竟在他的棋盘上连成了一条致命的战线!

雨丝斜斜地织着,将南京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教堂钟楼的穹顶刺破铅灰色的云层,凌啸岳伏在冰冷的石台上,狙击步枪的瞄准镜里,孙志远公馆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冰冷的金属触感贴着脸颊,与掌心的温热形成鲜明对比——沈安娜递来的咖啡还冒着热气,陶瓷杯壁上,两人交叠的指纹如同命运的烙印,在氤氲的热气里模糊了彼此的界限。

他轻轻转动旋钮,十字准星稳稳锁定二楼书房的窗户。玻璃上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眼底是化不开的坚毅。作为,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此刻指尖残留的咖啡温度,却让他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波澜。沈安娜...这个总是带着浅浅笑容的女记者,她的笔迹里藏着怎样的故事?而那个在画舫上巧笑倩兮的苏曼丽,又在这场生死棋局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雨点击打在钟楼的玻璃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凌啸岳深吸一口气,将杂念摒除。瞄准镜里,窗帘缝隙透出昏黄的灯光,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他知道,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刺破黑暗,就是这盘未完棋局的最后落子之时。而他与沈安娜交叠的指纹,就像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在寂静的雨夜里,等待着震颤南京城的致命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