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未完棋局(1/2)
一、血色歌舞厅
雕花玻璃窗在机枪蛮横的扫射下,如同一幅精致的水晶画卷骤然碎裂,飞溅的玻璃碴在空气中折射出短暂而凄厉的星芒。苏曼丽赤着脚,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烧红的刀尖上,尖锐的玻璃深深刺入脚心,带来钻心的疼痛。猩红的血珠从她的伤口渗出,在脚下那块曾经象征着奢华与靡靡的波斯地毯上,缀出蜿蜒扭曲的痕迹,宛如一条绝望挣扎的赤蛇。
三天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码头仓库的阴影里,为了替沈安娜争取那宝贵的几分钟,她毫不犹豫地引开了如狼似虎的追兵。左臂中弹的灼热感仿佛还残留在肌肤之下,此刻,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和剧烈的动作,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猛地迸裂开来。一股滚烫而尖锐的疼痛,如同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她的神经,顺着脊椎迅速爬满整个脊背,让她忍不住牙关紧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苏小姐,渡边少佐请您回去问话。”特高科特务那如同淬了冰般森冷的嗓音,像一把钝刀,硬生生穿透了走廊里弥漫的硝烟与绝望。这声音里不带丝毫人类的情感,只有命令与威胁。它混杂着不远处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以及瓷器被狠狠摔碎的刺耳声响,共同谱写着一曲末日的交响。
隔壁房间,突然传来“咔嚓”一声闷响,那是木质的东西被重物碾压断裂的声音。苏曼丽的心猛地一沉——那是小云的房间!那声音,分明是木屐踏碎琵琶的声音!她的眼前瞬间浮现出半小时前的情景:那个总是带着甜美笑容的百乐门红牌歌女小云,还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将一支流光溢彩的珍珠步摇簪进她如云的发髻里,娇笑着说:“曼丽姐,你看这支步摇配我新做的旗袍好不好看?”那时的小云,眼中闪烁着对生活的热爱与对未来的憧憬,像一朵盛开在暗夜中的昙花。
而现在,那朵昙花,恐怕已经凋零了。
苏曼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她猛地转过身,不顾一切地拽开衣橱深处那个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暗格。她的手指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但动作却异常迅速而坚定。她从贴身的衣物里,取出那个比拇指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微型胶卷——这是她用生命守护的秘密,是无数同志鲜血的结晶。她小心翼翼地将它塞进一个中空的银质烟盒里,然后迅速合上暗格,将一切恢复原状。
做完这一切,她才敢稍稍喘口气。衣橱门上镶嵌的狭小镜面,恰好映出她此刻的脸庞。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平日里顾盼生辉的眼眸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然而,那份深入骨髓的妩媚却并未因此消减,反而在苍白的映衬下,透出一种病态而凄艳的美。眼角那颗标志性的泪痣,在走廊应急灯惨绿的光线下,泛着一种诡异而妖冶的色泽,仿佛也在无声地诉说着她内心的悲戚与决绝。
三年了。整整三年。她像一个走钢丝的演员,在刀尖上跳舞,在各方势力之间周旋。她练就了一身炉火纯青的演技,能够对着仇人巧笑倩兮,能够在虎狼环伺中从容应对。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在日复一日的伪装下变得坚硬如铁,早已能够将所有的情绪都深深埋藏。
可是,此刻,当她清晰地看见小云像一个破败的布娃娃一样,被两个凶神恶煞的特务倒拖着头发,从她的门前经过时,那截染血的珍珠步摇,从如云的秀发中被硬生生扯落,“嗒”地一声掉落在她的脚边。那珍珠上沾染的,是小云温热的鲜血。
就在那一瞬间,她感觉喉咙口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那是压抑不住的悲愤,是无能为力的绝望,是目睹同胞惨状却无法施救的锥心之痛。她拼命地咬紧下唇,用疼痛来压制住那即将脱口而出的呜咽,将那口腥甜强行咽了回去。她知道,她不能倒下,更不能暴露。她的肩上,扛着太多人的希望。
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无比冰冷,冰冷中又燃烧着一簇微弱却倔强的火焰。那是仇恨的火焰,是不屈的火焰,是在无边黑暗中指引她前行的唯一光亮。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的内心,强迫自己换上一副平日里那副慵懒而妩媚的神情,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双重身份的代价,不仅仅是内心的煎熬与撕裂,更是亲眼目睹地狱却只能强装笑颜的痛苦。而她,必须承受这一切,直到黎明到来的那一刻。
二、加密电波
废弃钟表铺的铜钟时针,如同一个疲惫的幽灵,固执地指向凌晨三点。油灯光晕在布满裂纹的墙壁上投下扭曲的钟摆影子,老方捻灭油灯的手指,在昏暗中不易察觉地颤抖着。那不是单纯的夜寒,而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的惊惧。收音机里传出的摩斯电码,此刻已不再是冰冷的指令,倒像是毒蛇吐信时那令人牙酸的嘶嘶声,每一声都精准地敲打在他紧绷如弦的神经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
暗格里的发报机,这个他十年潜伏生涯中最忠实也最危险的伙伴,突然发出一阵急促而尖锐的蜂鸣,像濒死的哀鸣。绿色信号灯在布满铜锈的精密齿轮间明明灭灭,如同鬼火般跳跃,映照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他的心脏,那颗早已习惯了在刀尖上跳动的心脏,此刻正不合时宜地狂跳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
电码被他的指尖飞速破译,每一个字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里:渔夫上钩,携饵投诚。曼丽。
曼丽......老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伸手,几乎是粗暴地扯断了发报机的天线,金属接口处迸出微弱的火花,旋即熄灭,如同他此刻的希望。几乎就在同时,窗外传来了军靴踏碎积水的声响,沉重、整齐,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由远及近。
这个在重庆险恶环境中潜伏了整整十年的老交通员,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曾在枪口下从容不迫,曾在严密盘查中面不改色,却第一次在发报时感到指尖控制不住地打滑,连呼吸都带着一丝滞涩。苏曼丽!这个名字像一枚被点燃的炸雷,在他脑海深处轰然引爆,掀起惊涛骇浪。他永远也忘不了三个月前,正是这个女人,用一套半真半假、精心编织的情报,像诱饵一样,让延安方面损失了三名他亲自送走、视若己出的优秀联络员。他们年轻的脸庞,临死前或许还带着对曼丽同志的信任,如今在他眼前清晰浮现,让他一阵心悸,几乎喘不过气。她怎么敢?她怎么还敢出现在这里?!
方叔,开开门。
门外传来一个女声,刻意压低了嗓门,却依然掩不住那份独特的、带着水乡软糯的吴侬软语。这声音,曾经让多少同志感到亲切,如今听在老方耳中,却比刚才的军靴声更让他毛骨悚然。
我知道您藏着凌啸岳的狙击步枪零件。
最后一句话,如同毒蛇的獠牙,精准地刺入了老方最后的防线。凌啸岳,另一个沉重的名字,那把拆散的狙击步枪,是他们准备用于关键行动的杀手锏。她连这个都知道!
老方的手无声地滑到桌底,那里藏着一把勃朗宁手枪。冰冷的金属表面贴上掌心,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让他的掌心沁出了更多的冷汗,黏腻而湿滑。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枪管上细微的纹路,以及那份沉甸甸的、足以决定生死的重量。是开门,还是......他的手指搭在了扳机护圈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门闩转动的瞬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在这死寂的凌晨显得格外刺耳。老方屏住呼吸,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锁定着门缝。
他看见了苏曼丽。
她浑身湿透地站在冰冷的雨幕里,曾经精心打理的发髻此刻散乱地贴在脸颊,几缕湿发狼狈地垂落。一身剪裁合体的旗袍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鲜,紧紧地裹在身上,勾勒出玲珑却颤抖的曲线。她的左臂,一道狰狞的伤口赫然在目,鲜血浸透了胡乱缠着的、本是旗袍下摆的碎布,那刺眼的红色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唯有一双眼睛,在暗夜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带着惊恐、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油纸包,双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仿佛那不是一个包裹,而是她全部的希望与救赎,活像一只被凶猛猎人追得走投无路、濒临绝境的狐狸,眼中既有绝望,又有一丝拼死一搏的狠厉。
雨丝不断地打在她身上,也仿佛打在老方的心上。他握枪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动了些许。这副模样,是真的走投无路,还是她又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老方的内心,如同被两股力量撕扯,一边是血的教训和刻骨的警惕,另一边,是十年地下工作磨砺出的、对同类(哪怕是疑似叛徒的同类)苦难的本能恻隐,以及对那句携饵投诚的惊疑不定。他的眼神,在她苍白的面容和那只紧抱油纸包的手上,反复逡巡,心中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三、烟盒里的秘密
煤油灯的光晕在斑驳的桌面上投下摇曳的暗影,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与陈旧纸张混合的气味。苏曼丽纤细的手指夹着那只小巧的烟盒,在推到老方面前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三年来如履薄冰,如在刀尖上跳舞,所有的恐惧、屈辱与孤注一掷,此刻都凝聚在这方寸之间的金属容器里。
这是三年来我在特高课档案室偷拍到的全部资料。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
老方屏住呼吸,将放大镜凑近。透明胶卷在跳动的火光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日文,那些扭曲的字符如同毒蛇,盘踞在微缩的情报上。他的目光逐行扫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当渔夫计划四个字刺入眼帘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猛地停滞在胸腔——那文件右上角贴着的模糊照片,虽因翻拍而画质粗糙,但那眉眼轮廓,那嘴角独特的痣,竟与平日里道貌岸然的重庆商会会长孙志远有七分相似!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老方只觉得遍体生寒。这个盘踞在重庆商界多年的不倒翁,难道竟是日本人安插的棋子?
就在此时,窗外突然划过两道刺眼的汽车大灯光柱,如同利剑劈开了沉沉的夜幕,瞬间照亮了屋内的一切。
苏曼丽像受惊的幼猫般猛地蜷缩起来,双手下意识地护住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张在社交场上永远从容优雅、顾盼生辉的脸,此刻血色尽褪,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三年来,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她都在类似的惊吓中度过,每一次汽车引擎的轰鸣,每一次骤然亮起的灯光,都可能是她身份暴露的信号,是死亡的预告。
光柱缓缓移开,留下短暂的黑暗与死寂。苏曼丽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破碎的光,混杂着屈辱、悲愤与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猛地,她抬手扯开旗袍精致的领口,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然而,就在那白皙如玉的肌肤上,一道狰狞扭曲的刀疤赫然在目,像一条丑陋的蜈蚣,从锁骨延伸至肩头,边缘还泛着淡淡的粉色,昭示着当年伤口的深可见骨。
这是昭和十二年,我拒绝成为渡边玩物时留下的。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微微颤抖的尾音却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他说,像我这样的女人,就该像狗一样趴在他脚下。我不肯,他就用军刀划开了我的皮肉...她轻轻抚摸着那道疤痕,指尖冰凉,你知道吗?那把刀上还带着血腥味,是我弟弟部队的人留下的血。
老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看着那道狰狞的疤痕,仿佛看到了那个夜晚苏曼丽所承受的一切——一个弱女子,在豺狼环伺的魔窟里,为了守住最后一丝尊严,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
一声轻响,烟盒从苏曼丽颤抖的手中滑落,夹层里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掉了出来。老方弯腰捡起,照片的边角已经磨损发卷,显然被主人摩挲过无数次。照片上,苏州河的铁桥横跨两岸,背景是三十年代初的上海。一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女笑靥如花,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眼神清澈,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她亲昵地依偎在一个穿军装的青年身边,青年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军人的刚毅与英气,正温柔地看着少女,眼中是化不开的宠溺。那是苏曼丽,却又不是现在的苏曼丽。那是没有经历过地狱,眼中还有光的苏曼丽。
我弟弟,苏明杰,第十九路军的。苏曼丽的声音突然发颤,带着浓重的鼻音,四行仓库保卫战,他和八百壮士一起,死守阵地...最后,连尸骨都没找回来。说到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许久的呜咽声终于冲破了喉咙,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滚滚而下,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们本不该死的!如果不是有人出卖了他们的布防图,如果不是内鬼...他们本可以活着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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