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负伤的孤狼(1/2)

重庆的雨,总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宿命,带着山城特有的湿冷与泼辣,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随即又被接踵而至的雨帘吞没,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仿佛在为这迷雾笼罩的城市奏响一曲压抑的背景乐。

沈安娜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被风吹得微微发颤。她的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穿梭在狭窄潮湿的巷弄里。脚下的青石板湿滑冰冷,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旗袍,这与她平日里干练飒爽的模样截然不同,此刻的装扮更像是一个为生计奔波的贫家妇人。脸上蒙着一条灰色的头巾,将大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双异常明亮、警惕的眼睛,如同暗夜中觅食的猫,扫视着四周的风吹草动。她的心,像被这雨水浸透了一般,沉甸甸的,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对那个男人的担忧。秦队长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让她片刻不得安宁。

转过第三个街角,雨势似乎更猛了些。她停在一栋不起眼的两层小楼前。墙体斑驳,木门陈旧,与周围的建筑融为一体,毫不起眼。然而,沈安娜知道,这里是凌啸岳的安全屋,一个只有极少数人知晓的秘密据点,是那头孤傲的狼舔舐伤口的巢穴。她再次警惕地环顾四周,雨幕模糊了视线,却掩盖不了潜在的危险。确认巷口无人徘徊,屋顶没有异样的窥视,空气中除了雨水的腥气和老墙的霉味外,再无其他可疑气息,她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叩响了房门。

三长两短,节奏分明,这是他们之间早已约定的暗号,是黑暗中彼此辨认的微光。

门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沈安娜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窒息。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藏在袖中的勃朗宁手枪,冰冷的枪身硌着腕骨,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难道……凌啸岳已经出事了?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神经。他那样骄傲,那样勇猛,却也因此更容易暴露在最危险的地方。

就在她准备再次叩门,甚至做好了破门而入的最坏打算时,门内传来一阵低沉而压抑的咳嗽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每一声都牵扯着难言的痛楚。随后,是凌啸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过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与虚弱: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沈安娜几乎要落下泪来,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却又被那声音中的虚弱揪紧。是我。她压低声音回答,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与释然。

门一声,极不情愿地开了条缝,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淡淡的烟草味和霉味扑面而来。缝隙中,露出凌啸岳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他的左肩被暗红色的血渍浸透,深色的军装上凝结着干涸的血痂,像一幅狰狞的地图,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激战。他的眼神,平日里总是锐利如鹰,此刻却带着几分疲惫和涣散,但在看到沈安娜的瞬间,闪过一丝惊讶,仿佛没想到会是她,随即化为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或许是不愿被她看到自己这般狼狈模样的窘迫,或许是在这绝境中看到故人的慰藉。他侧身,让她进来,动作间带着明显的滞涩。

你怎么来了?他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他略显凌乱的黑发。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强撑的镇定。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脆弱,这头孤狼习惯了独自舔伤。

秦队长告诉我你受伤了。沈安娜反手锁上门,插上门闩,动作一气呵成。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他血肉模糊的肩膀上,那片刺目的红让她心脏阵阵抽痛。日军的追兵已经全城搜捕,动静闹得很大,你现在很危险。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难掩其中的焦虑。

凌啸岳苦笑一声,那笑容比哭更让人心惊。他试图站直身体,想恢复往日的挺拔,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额上的冷汗更多了。小伤而已,他嘴硬道,语气中带着惯有的桀骜,死不了。仿佛这点伤对他而言,不过是刮破点皮。

沈安娜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嗔怪,却没有丝毫责备。她径直走到房间中央的桌子旁,将一直紧紧护在怀里的布包放在桌上。那布包被雨水打湿了边角,里面却是干燥的。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套泛着冷光的手术器械和几瓶消毒药水。这些东西,是她动用了所有关系,冒着暴露身份的巨大风险,才从戒备森严的医院弄来的。每一次与医院内部人员的眼神交汇,每一次穿过日军岗哨的盘问,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但此刻,看到凌啸岳的伤势,她觉得一切都值了。

把上衣脱了。沈安娜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仿佛瞬间从一个担忧的同伴切换成了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指尖正在微微颤抖。

凌啸岳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他看了看桌上的器械,又看了看沈安娜那张在阴影中显得异常坚毅的脸,最终还是依言,用未受伤的右手,艰难地解开军装的扣子。动作很慢,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压抑的痛哼。当他脱下那件早已被血浸透、黏在皮肤上的衬衫时,露出了伤痕累累的左肩。沈安娜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子弹从他的左肩射入,虽然幸运地没有伤及要害,但狰狞的伤口周围已经开始发炎红肿,边缘甚至有些发黑,隐隐能看到里面嵌着的弹头,像一颗毒瘤,在他精悍的身躯上显得格外刺眼。

必须马上把子弹取出来。沈安娜的语气不容置疑,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伤口,这里没有麻药,你得忍着点。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有麻药的手术,无异于酷刑。

凌啸岳点点头,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他从抽屉里摸索出一瓶烧酒,瓶身冰冷。他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喉咙和食道,一路烧到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却也奇异地让他因失血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更加清醒了几分。他抹了抹嘴,将酒瓶重重地顿在桌上,声音因酒精的刺激而带上了一丝沙哑的狠厉:动手吧。

沈安娜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她拿起手术刀,用酒精棉仔细地擦拭着冰冷的刀锋,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和担忧都消毒殆尽。昏暗的煤油灯在桌上摇曳着,昏黄的光线跳跃不定,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两个在命运泥沼中挣扎的灵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与刺鼻的酒精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在煎熬。

会很疼。沈安娜轻声说,声音很轻,像是在提醒他,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被坚定取代。她不能退缩,也退无可退。

凌啸岳没有说话,只是从旁边扯过一块干净的毛巾,紧紧咬住。他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肌肉贲张,眼神如同困兽般,坚定地投向窗外。窗外,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远处,隐约传来日军巡逻队整齐而沉重的皮靴声,踏在湿滑的街道上,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那声音越来越近,又渐渐远去,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提醒着他们所处的险境。他知道,不仅伤口在流血,时间也在流逝,而沈安娜,正冒着和他一样的风险,守在他身边。这份情,重逾千斤。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只剩下钢铁般的意志。

沈安娜握紧了手术刀,刀尖在煤油灯下闪烁着寒光。她的目光,专注而冷静,落在那狰狞的伤口上,也落在了凌啸岳紧咬毛巾、渗出冷汗的额头上。手术,开始了。

手术刀划破皮肉的瞬间,凌啸岳的身体如遭电击般剧烈颤抖了一下。那痛楚并非来自刀刃的锋利,而是源于子弹嵌入骨骼深处,每一次触碰都牵扯着神经末梢,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冷汗像断了线的珠子,争先恐后地滚落,浸湿了他额前凌乱的黑发,甚至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在布满尘土与血污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死死咬紧牙关,牙龈因过度用力而隐隐作痛,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他是在与自己较劲,与这具因伤痛而叫嚣的身体较劲,硬是从喉咙深处逼回了那即将脱口而出的闷哼。在敌人环伺的重庆,任何一丝示弱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更何况,他不愿在她面前显露脆弱。

沈安娜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几缕被汗水濡湿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她的手却稳如磐石,仿佛不是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中探寻一颗致命的弹头,而是在解读一份精密复杂的情报图纸,每一个动作都蕴含着冷静的判断与专业的自信。她的眼神专注得如同鹰隼锁定猎物,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只有在手术刀探及深处时,那微不可察的停顿,才泄露了她内心的高度集中。动作精准而迅速,每一刀都恰到好处,避开了要害,直抵目标。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与浓重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

“找到了。”沈安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眼中却飞快地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她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探入伤口,那镊尖精准地夹住了那颗已经严重变形、沾染着暗红血污的弹头。金属的冰冷透过镊子传来,让她指尖微颤,但这颤动迅速被她强行压制下去。

“忍着!”

随着她一声短促而有力的低喝,镊子猛地向外一拔!

“呃……”凌啸岳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那一瞬间的剧痛,仿佛整个肩膀都被人生生撕裂开来,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他感到一股热流汹涌而出,伤口处一片温热粘稠。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以此来分散那几乎让他昏厥的痛苦。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鲜血一同流逝,但他不能倒下,绝不能。

沈安娜没有丝毫犹豫,迅速用止血钳精准地夹住不断冒血的血管,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然后,她用沾着消毒水的棉球反复清洗伤口,每一次擦拭都让凌啸岳的肌肉紧绷。冰凉的消炎药粉撒在伤口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最后,她用洁白的纱布层层叠叠地包扎起来,手法熟练而轻柔,仿佛在完成一件艺术品。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展现出她过人的胆识与精湛的技艺。

当她做完这一切,直起身时,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也早已被冷汗浸透,贴身的衣衫紧紧粘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凉的不适。她抬起头,想嘱咐他几句注意事项,目光却不偏不倚地对上了凌啸岳望过来的眼神。

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如海,仿佛能将人吸进去。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混杂着尚未完全褪去的痛苦、难以言喻的感激,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与探究。那样的目光太过灼热,太过专注,让沈安娜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她像是被烫到一般,连忙低下头,假装忙碌地收拾着桌上沾染了血迹的器械,试图掩饰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失态与慌乱。内心深处,却有某种陌生的情愫在悄然滋生,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谢谢你。”凌啸岳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刚经历剧痛后的虚弱,却比平日里多了一丝难得的温和,像是冬日里透过云层的一缕暖阳,微弱却真实。

沈安娜没有抬头,只是将器械一件件归置好,声音淡淡地传来:“举手之劳。我们现在是战友。”她刻意强调了“战友”二字,仿佛想用这两个字来界定彼此的关系,将那份刚刚萌生的异样情愫扼杀在摇篮里。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任何私人情感都是奢侈品,甚至可能是致命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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