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往无前(2/2)

看着秦海龙消失在雨巷尽头的背影,那背影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孤独却又倔强。沈安娜一直沉默着,此刻才突然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打算……让他去冒险?”她了解凌啸岳的为人,知道他并非冷血无情,但秦海龙的处境,实在令人担忧。

凌啸岳没有立刻回答,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夹在指间,却发现潮湿的空气让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火,“咔哒、咔哒”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沈安娜默默地递过自己那枚黄铜打火机,外壳上有几处细微的变形和划痕,那是上次执行任务时留下的纪念。火苗在风雨中顽强地跳动起来,橘黄色的光晕不大,却足以照亮两人眼中同样决绝的光芒。

“他不去,我们怎么接近孙志远的办公室,怎么查清‘惊蛰计划’的具体内容?”凌啸岳深深吸了一口烟,辛辣的尼古丁带着短暂的麻痹感,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但内心的痛楚却愈发清晰。沈煜默的牺牲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残忍地剖开了重庆表面那层歌舞升平、众志成城的平静假象,露出了底下盘根错节、暗流涌动的阴谋网络。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沈煜默从商会大楼坠落时的情景,那投向街道的最后一瞥,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怨怼,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决绝,仿佛早已看透了这世间的黑暗,却又义无反顾地燃烧自己,照亮前路。

老方,据点的负责人,一位鬓角斑白的老地下党员,此刻正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胶卷从药箱中取出,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他将胶卷仔细收进一个特制的防水铁盒里,盖紧盖子,沉声说道:“冲洗设备要明天才能到位,沈同志用生命换来的情报,绝不能出任何差错。”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前的凌啸岳和沈安娜,这两个年轻人眼中的坚毅让他感到欣慰,也让他心疼,“孙志远和渡边现在肯定像疯狗一样,在全城搜捕这个。”他指了指那个铁盒,语气凝重。

“我去盯着孙志远。”沈安娜突然开口,雨水顺着她清秀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今晚商会有个庆功宴,庆祝他们与日方的一笔‘大生意’谈成,我可以以《新华日报》记者的身份混进去。”

“不行,太危险了!”凌啸岳想也没想,立刻反对,语气急促,“渡边一郎生性多疑,沈煜默刚出事,他肯定会加强戒备,庆功宴更是龙潭虎穴,你一个人进去,万一……”他不敢想下去,沈安娜是他的战友,也是他可以托付后背的伙伴。

“越危险的地方才越安全。”沈安娜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也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沧桑,“沈煜默用生命为我们争取的时间,我们不能浪费。”她抬手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鬓发,动作间,藏在风衣袖口的勃朗宁手枪轮廓若隐若现,冰冷的金属质感给了她无声的力量,“再说,我也想亲眼看看,杀害我弟弟的凶手,究竟长什么样。”最后一句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和复仇的火焰。沈煜默,正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弟弟。这个秘密,她从未对人言说,如今却成了支撑她前行的最强动力。

凌啸岳看着她眼底燃烧的火焰,那火焰中交织着悲痛、愤怒、决心与勇气。他突然明白了,这个平日里看似冷静理智、外冷内热的女记者此刻的心情。那不是一时冲动的鲁莽,而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近乎悲壮的勇气——就像沈煜默在最后关头,选择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时一样,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是死亡的怀抱,却依然选择义无反顾,只为了心中那份对信仰的忠诚,对同志的承诺。

雨,还在下着。窗外的重庆城,在夜色和雨雾中,显得愈发扑朔迷离。而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几颗年轻的心,正因为共同的理想和牺牲的同志,紧紧凝聚在一起,准备迎接更为严峻的考验。牺牲的代价是沉重的,但它所点燃的火种,必将在黑夜里燎原。

雨丝终于敛去了狂暴的性子,化作细密的牛毛,在重庆湿冷的空气里织着无形的网。巷口昏黄的路灯下,三道身影短暂交汇,又迅速融入不同的黑暗。凌啸岳望着沈安娜消失在街角的背影,那件黑色风衣的下摆随着她急促的步伐划出利落的弧线,像一只警惕而优雅的夜鹰,正奔赴下一场无声的狩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风衣内侧的口袋,那枚微型胶卷棱角分明,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仿佛还残留着沈煜默最后时刻的体温,带着一丝生命消逝前的余温与决绝。

回到位于老城区的公寓时,已是深夜子时。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邻居家隐约飘来的中药气息,凌啸岳的脚步放得极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他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厚重的绒布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仿佛要将整个喧嚣而危险的世界隔绝在外。只有书桌上那盏老旧的台灯,投下一圈昏黄而专注的光晕,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和眼底深处难以磨灭的疲惫与坚毅。

台灯下,凌啸岳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那枚从沈煜默遗物——一本被鲜血浸染的《新青年》杂志夹层中找到的胶卷。放大镜下,底片边缘几个极其微小的刻痕逐渐清晰——那是小组特有的紧急加密方式,一种以摩斯电码为基础,辅以特定频率振动刻蚀的密语,只有在确认内部出现高级别叛徒,且无法通过常规渠道传递情报时才会使用。

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痛感。沈煜默在牺牲前,不仅冒死拍下了惊蛰计划的核心情报,竟然还发现了隐藏在组织内部的!这个认知让凌啸岳如坠冰窟,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闭上眼,脑海中疯狂回溯捕鱼行动部署的每一个环节:时间、地点、人员分工、撤退路线……那些只有核心五人小组才知晓的绝密细节,是如何被日军特高课课长渡边一郎精准掌握,并设下致命陷阱的?沈煜默的牺牲,难道并非偶然?

窗外的雨已经彻底停了,一缕清冷的月光挣脱云层的束缚,恰好洒在桌面上,照亮了压在玻璃板下那张泛黄的证件照。照片上的沈煜默还是三年前刚加入组织时的模样,戴着一副黑框圆眼镜,嘴角带着腼腆的微笑,眼神清澈得像山涧溪流,透着一股书卷气和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粹。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文弱的年轻人,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勇气与智慧。凌啸岳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那张年轻的脸庞,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冰冷的玻璃,仿佛想透过这层隔阂,传递一丝温暖与告慰。煜默,放心,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你的牺牲不会白费,绝对不会。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悲痛中抽离出来。从床头柜暗格中取出那个巴掌大小的黄铜保险柜,转盘在他手中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声。打开柜门,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封面磨损严重的《唐诗三百首》,这便是他们的密码本。凌啸岳对照着胶卷上的刻痕,开始尝试破译沈煜默用生命传递回来的加密信息。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一行行字符逐渐显现。当惊蛰计划:七月初七,炸毁防空司令部...这几个字映入眼帘时,凌啸岳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他——防空司令部是重庆防空体系的神经中枢,一旦被毁,整个山城的防空系统将陷入瘫痪!后面的内容因胶卷部分损毁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几个残缺的字符,像泣血的省略号。但最让他心惊肉跳的,是在页脚处,用红墨水——或许是鲜血——写的那个触目惊心的代号:。

这个代号像一条真正的毒蛇,冰冷地盘踞在纸上,吐着信子,散发着致命的威胁。凌啸岳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与彻骨的寒意。毒蛇究竟是谁?是平日里和蔼可亲的老领导,还是并肩作战的兄弟?这个念头像一颗毒瘤,瞬间在他心中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门外楼道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的门口。脚步声很轻,但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却显得异常清晰,每一步都踩在凌啸岳紧绷的神经上。他的动作快如闪电,迅速将文件、胶卷和密码本一并藏进墙壁暗格,手指无声地滑向枕头下那把泛着冷光的左轮手枪,枪柄的木质纹理在掌心留下熟悉的触感,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保险栓被悄悄打开,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秦海龙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比凌啸岳高出半个头,肩膀宽阔,此刻却微微佝偻着,显得有些疲惫。他手里提着一个半斤装的红星二锅头,脸上带着几分酒后的酡红和掩饰不住的醉意,但眼神深处却异常清明。

啸岳,睡不着。秦海龙晃了晃手中的酒瓶,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沈煜默那小子...我总觉得事情不对劲。他没有进门,只是倚在门框上,目光复杂地看着凌啸岳,仿佛在寻找答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沉默片刻,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商会大楼——那里是汪伪政权和日本人经常聚会的地方,此刻正像一头巨大的怪兽,蛰伏在城市的心脏地带。秦海龙突然转过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和愤怒:今天搜查沈煜默住处的时候,我在孙志远办公室的窗台上闻到了硝烟味,和案发现场留下的硝烟反应一模一样。那味道很特别,是日军特高课常用的南部十四式手枪的硝烟味,我们自己人很少用那种枪。

凌啸岳握着枪的手缓缓放松,掌心已布满细密的冷汗。他看着自己这位从淞沪会战一起撤到重庆的老战友,这位性格耿直、勇猛过人,却又心思细腻如发的朋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突然意识到,沈煜默的牺牲并非毫无意义——他不仅用生命传递了关键情报,更以自己的死,点燃了更多人心中的怀疑与警惕之火,让沉睡的人们开始正视身边的危险。

喝酒。凌啸岳从抽屉里拿出两个搪瓷酒杯,杯壁上还印着模糊的为人民服务字样。他拧开瓶盖,辛辣的高粱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倒满两杯,酒液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当两只酒杯在寂静的房间里碰撞发出清脆声响的瞬间,凌啸岳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沈煜默用生命揭开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水面之下,隐藏着足以颠覆整个重庆,甚至改变整个战局的巨大阴谋。而他们,必须在七月初七,也就是传统的七夕节之前,争分夺秒地找到这条潜伏在内部的,阻止那场毁灭性的灾难。

窗外,一轮残月正奋力从厚重的云层中挣脱出来,清冷的光芒如同利剑,劈开沉沉夜幕,照亮了这座在战火中挣扎、喘息、却从未屈服的城市。凌啸岳举起酒杯,对着窗外的月光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喉咙和食道,却让他混沌的大脑更加清醒,也让他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肩上那重于泰山的重担——这是沈煜默用生命换来的机会,他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完成这个未竟的使命。

牺牲的代价,从来不是廉价的泪水,也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擦干眼泪后,更加坚定的前行,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决绝。凌啸岳放下酒杯,目光如炬,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知道,从今夜起,每一步都将如履薄冰,但他别无选择,只能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