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往无前(1/2)
重庆的雨,总带着一股子穿骨的寒意,说来就来,不带半分征兆。豆大的雨点砸在贫民窟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仿佛在为刚刚逝去的年轻生命敲打着仓促而悲怆的安魂曲。老方修表铺后巷的泥地里,三炷清香在潮湿的空气中顽强地摇曳,微弱的光芒映着三张肃穆得近乎凝固的脸,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斜飘的雨丝切割得支离破碎。
凌啸岳单膝跪地,冰冷的雨水混着泥点溅在他笔挺的黑色风衣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他却仿佛毫无所觉,指尖轻轻拂过面前那块简陋的无字木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琉璃。木牌边缘粗糙,带着新劈木头的生涩气息,一如沈煜默那张总是带着腼腆笑容的年轻脸庞。就在三个小时前,他亲眼看着那个身影从商会大楼的三层窗口坠落,像一片被狂风骤然撕碎的枯叶,在密集的枪声中划出一道绝望而绝绝的弧线,最终消失在雨幕笼罩的地面。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只有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一切,包括他眼底瞬间涌起的血色。
他本来可以活下来的。沈安娜的声音带着雨水的寒意和压抑的哽咽,这位《中央日报》总是冷静自持、笔锋锐利的女记者,此刻紧咬着下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她藏在风衣口袋里的手正紧紧攥着一枚已经严重变形的黄铜打火机——那是沈煜默去年在她生日时送的见面礼,他当时红着脸说看您总熬夜写稿子,这个防风,如今冰冷的金属表面还残留着爆炸的灼痕,成了她掌心唯一的念想,也是最沉重的遗物。
老方将最后一把纸钱撒进临时搭起的火盆,火星在雨幕中倏地亮起,又瞬间熄灭,如同那个沉默寡言的档案员短暂而炽热的生命。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沟壑纵横,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痛楚,如同被雨水打湿的火星,虽微弱却灼人。沈同志用生命换回来的时间,不是让我们在这里掉眼泪的。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拖延的那三分钟,足够让日军的合围计划出现致命的破绽。
凌啸岳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当渡边一郎带着特高课的人如狼似虎地冲进档案室时,沈煜默明明有机会从文件柜后的秘密通道撤离——那是他们提前三个月就挖好的应急出口。但那个总是低着头,戴着厚眼镜,整理文件时连纸张都怕弄皱的年轻人,却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完成任务——拉响了藏在《万有文库》丛书后的手榴弹。那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时,凌啸岳正在街对面的咖啡馆里,透过模糊的雨帘,眼睁睁看着那栋灰色建筑腾起的硝烟与雨雾纠缠在一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沿着血管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呼吸都带着玻璃碴子般的刺痛。
遗物都在这里了。老方从墙角那个褪色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袋口还沾着已经发黑的暗红色血迹,触目惊心。是清洁工老张冒险从废墟里藏起来的,沈同志的...尸体,已经被特高科用帆布裹着运走了。老人说到二字时,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凌啸岳接过纸袋时,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沈煜默是他在鱼龙混杂的警察厅里,唯一能交付后背的眼线。那个平时连跟人争辩都细声细气,被同事抢功也只会默默忍受的年轻人,却在生命最后一刻爆发出惊雷般的勇气。他想起三天前在档案室的那次接头,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沈煜默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音说梅机关最近动作反常,调动频繁,好像在准备什么针对委员长的大计划时,眼里闪烁的警惕光芒。当时沈煜默还特意将加密电报夹在《资治通鉴》的函套里,手指在玄武门之变那一页轻轻敲了三下——那是他们约定的情况危急暗号。谁也没想到,那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那些细微的动作,如今都成了凌啸岳记忆里反复回放的慢镜头。
指尖触到硬物的瞬间,凌啸岳突然停住动作,心脏漏跳了一拍。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纸袋里倒出东西:一支派克钢笔(笔尖还卡着半张未写完的字条)、半块吃剩的麦饼(边缘有整齐的咬痕,像是匆盲间塞进口袋)、一本磨损严重的《申报》合订本(内页有多处用铅笔标注的圈点),还有一个用三层防水油纸层层包裹的小物件。当最后一层油纸被揭开时,沈安娜倒吸一口凉气,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砸在胶卷边缘——那是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微型胶卷,银灰色的感光面上隐约可见被火烤焦的波浪状痕迹。
这是...沈安娜凑近查看,瞳孔骤然收缩,雨水打湿了她的睫毛,是徕卡m3相机用的间谍胶卷,感光度极高,需要暗房特殊药水才能冲洗。她曾在德国进修过摄影,对这种军方特供的胶卷再熟悉不过。
凌啸岳用镊子夹起胶卷对着昏暗的天光仔细端详,胶卷边缘那三个微小的针孔,如同沈煜默无声的密码,是小组特有的紧急加密标记——内容关乎全军,阅后即焚。他想起沈煜默的档案里记录着,这位毕业于金陵大学物理系的高材生,曾经在德国留学时专修过显微摄影技术。一个可怕却又无比清晰的猜想在脑海中成型:沈煜默在拉响手榴弹前,不仅成功拖延了时间,还在日军破门的瞬间,用藏在文件堆里的微型相机,拍下了那份足以改变战局的梅机关大计划!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与掌心的血混在一起。凌啸岳突然想起沈煜默的母亲,那个在苏州开绣坊的温婉妇人,每次给儿子写信都会在信封里夹一小撮茉莉花茶。他仿佛能看到沈煜默收到家信时,偷偷在档案室角落泡一杯热茶,眼镜片上氤氲着水汽的样子。那个连踩死蚂蚁都要犹豫半天的年轻人,那个会把麦饼分给流浪猫的年轻人,却在生命最后一刻,用最决绝的方式,完成了最伟大的使命。
雨还在下,冲刷着这座城市的罪恶与荣耀,也冲刷着三个活着的人心中无法言说的伤痛。巷口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提醒着他们此地不宜久留。凌啸岳将胶卷小心翼翼地缠在钢笔上,塞进衣领贴近心脏的位置,那里的温度,或许能让这枚承载着生命重量的胶卷,不至于在冰冷的雨夜里失去温度。
接下来,该我们完成剩下的任务了。他站起身,黑色风衣下摆甩出冰冷的雨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鹰。雨幕中的城市在他眼中渐渐清晰,每一条街道,每一盏昏黄的路灯,都可能隐藏着下一个陷阱,也孕育着下一次反击。沈煜默用生命照亮的路,他们必须走下去,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雨,如同重庆城化不开的愁绪,细密地织着,将山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凌啸岳站在临时据点的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冰冷的玻璃,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这无边的雨幕,直抵人心叵测之处。
“商会那边有什么动静?”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孙志远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伪善笑容的脸,此刻在他脑海中扭曲变形,活脱脱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三天前,那位重庆商会的会长,还在冠盖云集的慈善晚宴上慷慨陈词,声泪俱下地呼吁市民“共赴国难”,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可转天,他便纵容着日本特务,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商会大楼里肆意妄为,草菅人命。这等虚伪与狠毒,让凌啸岳胃里一阵翻涌。
沈安娜默默走近,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几缕青丝贴在光洁的额角,更添了几分清冷。她从风衣内袋取出一个小巧的皮质记事本,指尖因常年握笔而有些薄茧,翻动纸页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据《中央日报》的消息,孙会长今天上午已经发表声明,”她的声音平稳,却淬着冰,每一个字都像冬日的冰凌,“将沈煜默同志遇袭事件定性为‘反政府暴徒所为’,还假惺惺地捐了五千大洋‘慰劳’受伤的日伪人员。”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遏制的悲愤,“特高课已经封锁了现场,渡边一郎那个刽子手亲自坐镇调查。”
“调查?”凌啸岳冷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指节却因为过度愤怒而捏得发白,骨节分明的手背上青筋隐现,“不过是掩人耳目,自欺欺人罢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荡的心绪,“沈煜默肯定是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才会惨遭毒手。孙志远这只老狐狸,恐怕早就把档案室的布防图双手奉上,交给日本人了!”每念及此,他心中便如刀割般疼痛,为牺牲的同志,更为这豺狼当道的黑暗时局。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雨巷的宁静。秦海龙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如同雨中的铁塔,出现在迷蒙的雨幕中。这位重庆警察局的刑侦队长浑身湿透,深色的警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结实的肌肉线条,裤腿和鞋面上沾满了泥泞,显然是经过一番奔波。他手里还紧紧提着一个半旧的药箱,箱子底部隐隐渗出暗红的血水,在雨水中晕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痕迹。
“找到了!啸岳兄!”秦海龙人未到声先至,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他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带着一身雨水的寒气,将药箱重重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在沈煜默那小子的办公桌夹层里发现的!这小子……真他妈是个硬骨头!”说到最后一句,这位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汉,声音竟有些哽咽。他想象不出,那个平日里看起来文弱的档案员,是如何在酷刑下坚守秘密,又是如何在最后关头,将这份重要的东西藏得如此隐秘。
箱子打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杂着纸张的油墨味飘散开来。凌啸岳和沈安娜同时俯身看去,两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瞳孔骤然收缩。里面整齐码放着三卷拇指大小的微型胶卷,旁边还有一张手绘的商会大楼结构图,线条清晰,标注详尽,而用红笔重重圈出的位置,正是昨日日军特务设下埋伏、袭击沈煜默的地点!最令人震惊的是一本黑色封皮的加密笔记本,牛皮纸封面边角有些磨损,显然是经常翻阅。而翻开的第一页上,赫然用隽秀却力透纸背的笔迹写着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惊蛰”。
“惊蛰……计划……”凌啸岳喃喃自语,眉头紧锁,这个代号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记忆的迷雾。他突然想起沈煜默牺牲前发来的最后那封加密电报,其中有几个模糊的字眼,当时未能完全破译,现在想来,正是与“惊蛰”相关!“原来……这就是梅机关处心积虑,隐藏在重庆的底牌!”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也带着一丝找到突破口的释然。沈煜默的牺牲,并非毫无价值。
秦海龙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也顾不上擦,粗声粗气地说:“我已经加派人手,全城追查那帮袭击者的下落!孙志远那边,我也让人去施加了压力。妈的,敢在老子的地盘上杀人,这群混蛋简直是活腻歪了!”这位耿直的刑侦队长至今不知道沈煜默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个无辜遇害的普通档案员,却凭着一腔朴素的正义感和对凶徒的愤恨,不遗余力地追查真相。这份浑然天成的“掩护”,无形中为凌啸岳他们提供了最安全的屏障。
凌啸岳看着秦海龙义愤填膺、摩拳擦掌的样子,心中真是五味杂陈,像打翻了调料瓶,酸甜苦辣咸一起涌上心头。这个总是大大咧咧、看似鲁莽的警队硬汉,是他在这鱼龙混杂、人心叵测的重庆城里,为数不多能交心、能托付些许信任的朋友。然而,也正是这份耿直和热血,让他成为最容易被卷进这危险旋涡的人。凌啸岳不能告诉秦海龙真相,不能让他也置身于这九死一生的境地。他只能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对方宽厚的肩膀,语气沉重:“海龙,注意安全。孙志远那老狐狸不是善茬,背后又有日本人撑腰,你千万小心。”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担忧,有感激,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愧疚。
“放心!”秦海龙拍着胸脯保证,发出“嘭嘭”的声响,浑然不觉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缘,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我已经申请了搜查令,明天一早就带人去商会大楼复查现场,不信抓不到那些混蛋!”他眼神坚定,充满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对于他而言,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凶杀案调查,他要为死者讨回公道,维护他心中的“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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