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寿宴之上一鸣惊（2/2）

与刘府的药香弥漫不同，徐府内一派清雅宁静。庭院不大，但布局精巧，松竹掩映，廊下挂着鸟笼，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鸣叫。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和腊梅的冷香。

姜芷被引到后厨。徐府的厨房比刘府的要大些，也更敞亮，一应器具齐全，且保养得极好，光可鉴人。此刻，厨房里已有两三个厨娘和帮佣在忙碌，准备着明日寿宴的一些前期工作。见引路的仆役带着一个如此年轻、衣着朴素的生面孔妇人进来，都投来好奇和探究的目光。

一个穿着体面、约莫四十岁上下、管事模样的妇人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客气而疏离的笑容：“这位便是刘府举荐的姜娘子吧？老身姓孙，是府里内院的管事。接下来的事，就劳烦姜娘子了。不知娘子对明日寿宴的菜式，可有了计较？需要哪些食材，尽管说来，府上已备下了不少，若有缺的，立刻让人去采买。”

姜芷不慌不忙，先对孙管事福了福身，然后道：“孙管事，民妇初来乍到，不知府上备了哪些食材，可否先让民妇看看？也好根据食材，拟定菜式，免得浪费。”

孙管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寻常被请来的厨子，多是带着自己的拿手菜谱，要求备齐材料便是。这妇人倒谨慎，要先看食材。她点点头：“娘子随我来。”

食材房就在厨房隔壁，里面分门别类，摆放着各种新鲜的、腌制、干货的食材。果然如刘太太所说，徐府备的食材，并不追求山珍海味的奢华，但样样精挑细选，品质极佳。有活蹦乱跳的黄河鲤鱼，肥美的青虾，上好的五花肉和蹄髈，冬笋、水芹、豆苗、菜心等时令蔬菜水灵灵的，豆腐是刚送来的，还带着豆香。干货有香菇、木耳、金针、海米等。米面油盐酱醋，也都是上等货色。

姜芷仔细看了一圈，心中渐渐有了谱。她需要的，不是多么稀奇的食材，而是将最普通的食材，做出不普通的滋味和意趣。

“孙管事，”她转身，从容道，“民妇拟了几道菜，请您过目。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指正。”

“一道主菜，‘翡翠麒麟鱼’。取鲤鱼最肥美的中段，去皮去骨，片成极薄的蝴蝶片，用姜汁、少许黄酒、细盐稍腌。以最嫩的豆苗铺底，将鱼片卷成麒麟角状，上笼急火蒸熟。出锅后，淋上以火腿、鸡茸、冬笋末吊出的清汤芡汁。此菜取其形雅，味鲜，质嫩，色如翡翠衬白玉，寓意吉祥。”

孙管事眼神微动，点了点头。鲤鱼寻常，但这做法，却精巧。

“一道热炒，‘玉带虾仁’。选大小均匀的青虾，去壳留尾，从背部剖开，抽去沙线，用蛋清、薄芡上浆。配以去皮切段的嫩黄瓜心，和泡发好的上好海米。快火急炒，勾琉璃薄芡。虾仁卷曲如玉带，黄瓜碧绿，海米提鲜，清爽悦目。”

“一道素菜，‘禅院腐衣’。用最嫩的豆腐衣（千张），切成细丝，与同样切丝的冬笋、香菇、黄花菜一同，用素高汤（蘑菇、豆芽、笋头熬制）煨煮入味，勾极薄的芡，撒上焙香的松子仁。口感软滑，滋味清鲜，有山野禅意。”

“一道汤品，‘金玉满堂羹’。将上好的小米与碾碎的嫩玉米同熬，熬至米花烂、玉米香融，汤色金黄粘稠。加入切得极细的火腿末、鸡胸肉末、以及焯过水的鲜嫩豌豆苗。最后淋入搅散的蛋液，形成漂亮的蛋花。此羹色彩绚丽，营养丰富，口感绵滑，寓意极好，且易于消化，适合老人家。”

“点心两道。其一，‘梅花映雪’。用上等糯米粉混合少许粘米粉，用煮沸的牛奶和面，包入豆沙、枣泥、或芝麻糖馅，模具压成梅花形状，上笼蒸熟。出笼后，趁热在‘花瓣’上点缀少许用糖腌制的红樱桃碎，宛如雪中红梅。其二，‘如意芸豆卷’。将白芸豆煮烂过筛，加糖、少许油炒制成细腻的豆沙，摊在薄如蝉翼的糯米皮上，卷起切段，断面如如意纹路。”

姜芷娓娓道来，声音清晰平稳，将每道菜的选料、做法、特点、寓意一一说明，既不夸大，也不怯场。她说的这些菜，在材料上并无特别出奇之处，甚至可算平常，但经她这么一组合、一描述，立刻显得别致精巧，意趣盎然，尤其注重色彩搭配、口感层次和吉祥寓意，非常贴合寿宴的氛围，也符合徐府清雅的门风和对“家常精致”的要求。

孙管事起初只是听着，越听，眼中的讶异和审视便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越来越浓的欣赏和满意。她管理徐府内务多年，见识过不少厨子，但像眼前这位，能将寻常食材说得如此活色生香、又如此切中要害的，实在不多。这姜娘子，看来确有真才实学，非是浪得虚名。

“姜娘子思虑周详，这几道菜，甚好。”孙管事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就按娘子说的办。需要哪些人手配合，尽管吩咐。库房里的食材，娘子可随意取用。若有任何需要，随时找我。”

得到了管事首肯，姜芷心中大定。她不再耽搁，立刻开始着手准备。需要提前熬煮的素高汤和用来吊味的清汤，需要提前泡发的干货，需要提前处理的豆腐衣、豆沙馅料……她指挥着厨房里分派给她的两个帮厨丫鬟，井井有条地忙碌起来。她动作麻利，指令清晰，对火候和分量的把控极为精准，让原本还有些看轻她年轻的帮厨也很快收起了小心思，认真配合。

赵重山被安排在厨房外不远处的一间小耳房休息，他能透过窗户，看到厨房里姜芷忙碌而沉静的身影。她系着干净的围裙，头发一丝不乱，或切或炒，或蒸或煮，神情专注，仿佛不是在为一场关乎他们未来机遇的寿宴操劳，而是在进行一场虔诚的、与食物对话的仪式。昏黄的灯光下，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颊因灶火而微红，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自信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

他靠在窗边，静静地望着，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骄傲，有心疼，也有一种隐隐的、仿佛要抓不住什么的不安。他的阿芷，就像一颗蒙尘的明珠，无论落在多么泥泞的境地，终会自己拂去尘埃，绽放出属于她的、越来越夺目的光华。而他，这个曾经以为能将她护在身后、给她安稳生活的糙汉镖师，如今却似乎有些跟不上她的步伐了。

腊月三十，徐府寿宴正日。

天还未亮，徐府上下便已忙碌起来。姜芷更是几乎一夜未眠，将需要最后处理的工序再三检查确认。寿宴设在正午，宴开三席，皆是徐家的至亲好友，人数不多，但分量不轻。

巳时初，客人陆续到来。前院传来寒暄笑语之声。后厨里，气氛紧张而有序。孙管事亲自坐镇，看着姜芷从容不迫地指挥着最后的装盘、点缀、上蒸笼、控火候。

“翡翠麒麟鱼”的鱼片薄如蝉翼，卷成精巧的麒麟角，卧在碧绿的豆苗上，淋上晶莹剔透的琉璃芡，宛如艺术品。“玉带虾仁”虾仁卷曲，玉带分明，与翠绿的黄瓜、金黄的海米相映，色彩明快。“禅院腐衣”汤汁清亮，各色细丝软滑，松子仁点缀其上，禅意十足。“金玉满堂羹”金黄灿烂，蛋花如云，火腿与豌豆苗的红绿点缀其间，富贵喜庆。点心“梅花映雪”洁白晶莹，点点红樱恰似雪中寒梅；“如意芸豆卷”纹路清晰，甜糯可口。

每一道菜，从食材处理到火候掌控，从调味到摆盘，姜芷都倾注了全部的心力。她追求的，不仅仅是“好吃”，更是“好看”、“有意境”、“合时宜”。

当一道道色香味形意俱佳的菜肴，由训练有素的丫鬟们，稳稳地端出厨房，送往花厅时，连见多识广的孙管事，眼中也忍不住露出了惊艳之色。这姜娘子的手艺，比她预想的，还要出色得多。

花厅里，寿星徐老太君端坐主位，穿着喜庆的暗红福字纹袄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年过七旬，但精神矍铄，面容慈和。今日来的宾客，多是徐家的姻亲子侄、门生故旧，气氛融洽温馨。

当菜肴一道道呈上时，起初并未引起太多特别的注意。徐府寿宴，大家更看重的是叙旧和情谊。然而，当那造型别致、清新雅致的“翡翠麒麟鱼”和“玉带虾仁”上桌时，便有人发出了低低的赞叹。

“这道鱼……倒是别致，瞧着就清爽。”

“这虾仁炒得火候正好，又嫩又弹。”

“这豆腐衣的汤，鲜得很，却不腻人。”

徐老太君也在儿媳的侍奉下，夹了一筷子“禅院腐衣”，慢慢品尝。软滑的腐衣吸饱了素高汤的鲜美，冬笋的脆嫩，香菇的醇厚，松子的油香，各种滋味在口中融合，清淡却绝不寡淡，满口生香。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菜好，清爽，有味道，不费牙口。”

接着，“金玉满堂羹”上来了。那金黄的色泽，丰富的配料，吉祥的寓意，立刻赢得了满堂彩。尤其是几位带着孩子的女眷，纷纷给自己的孩子盛上一碗，孩子们也吃得香甜。

点心上来时，更是引得众人交口称赞。“梅花映雪”小巧可爱，甜度适中；“如意芸豆卷”细腻绵软，寓意吉祥。徐老太君尤其喜欢那“梅花映雪”，连吃了两个，笑道：“这点心做得好，样子好看，味道也清甜，不黏牙。是咱们府上厨娘新想出来的花样？”

陪坐在下首的徐家大奶奶，也就是徐老太君的孙媳，连忙笑着回道：“老祖宗，今日的厨子，是仁和坊‘积善堂’刘家举荐来的一位娘子，并非咱们府上的人。说是手艺极好，尤其擅长调理清淡可口的家常菜式。看来，果真是名不虚传。”

“哦？刘家举荐的？”徐老太君微微颔首，“刘家是医药传家，口味是清淡。这位娘子，倒真是有心了。这些菜，看着平常，吃着却舒服，是用了心的。去，替我赏她。”

立刻有丫鬟应声，捧着早就备好的赏封，往后厨去了。

后厨里，姜芷刚刚指挥着丫鬟们将最后一道点心送出去，正靠在灶台边，稍稍松了口气。连续的高强度劳作，让她有些疲惫，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她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就在这时，孙管事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捧着红漆托盘的丫鬟，托盘上放着两个精致的赏封。

“姜娘子，大喜！”孙管事声音都带着笑意，“老太君用了您的菜，十分满意，尤其夸那‘梅花映雪’点心和‘禅院腐衣’做得好，特地让老身来给娘子道谢，这是老太君赏的。另外，我们大奶奶也说了，今日寿宴的菜式，宾客们没有不夸的，这是大奶奶额外赏的。娘子快收下吧！”

姜芷看着托盘上那两个沉甸甸的、绣着吉祥图案的赏封，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她稳住有些激动的心神，敛衽行礼：“民妇谢老太君、大奶奶赏。能得老太君喜欢，是民妇的福分。”

孙管事亲自将赏封放到姜芷手中，又笑道：“娘子辛苦了。宴席已毕，娘子可稍事休息，用了饭再回。另外，我们大奶奶说了，娘子的手艺实在难得，若日后府中有什么宴请，或想请娘子做些特别的吃食，还望娘子不要推辞。这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娘子有这般手艺，定会有出头之日。”

这便是承诺日后继续合作，甚至是为她扬名了。姜芷再次郑重道谢。

当她走出徐府厨房，来到赵重山等候的耳房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徐府清雅的院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赵重山迎上来，看着她虽疲惫却熠熠生辉的眼睛，低声问：“成了？”

姜芷用力点了点头，将手中那两个沉甸甸的赏封，轻轻放进他宽厚的掌心，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颤和压抑不住的喜悦：“重山，我们……成了。”

赵重山握紧那带着她体温的赏封，又看看她亮得惊人的眸子，心中那点不安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和更深的决心。他的阿芷，凭着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在这看似铜墙铁壁的京城，终于，凿开了第一道透光的缝隙。

而这，仅仅是一鸣惊人的开始。

（第25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