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寿宴之上一鸣惊(1/2)
那一小勺温热的粥,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缓缓滑入老夫人的口中。
没有预想中的抗拒,没有皱眉,甚至没有停顿。那温润粘稠的粥液,在口腔中化开,首先感受到的是恰到好处的温度,不烫不凉,熨帖得如同春日暖阳。紧接着,是那层次分明却又完美融合的滋味——粳米熬出的、最本真的清甜甘香打底,猴头菇的醇厚鲜美丝丝缕缕渗透其间,金华火腿那一点点咸鲜如同最灵巧的引子,将所有的鲜味瞬间激活、提升,而白萝卜茸的清甜又恰到好处地化解了任何可能的腻滞,莲子和茯苓贡献了若有若无的、安抚人心的草木甘洌,最后,是那一星姜末的微辛和葱花的清香,像在平静湖面投下的小石子,让整个味蕾都鲜活明亮起来。
没有厚重的油脂,没有复杂的调味,只有食物本身最纯粹、最和谐的美好,被时间与火候温柔地催发出来,形成一种能直接抚慰疲惫身心、唤醒麻木味觉的力量。
老夫人的喉头,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那口粥,就这样,顺顺当当地,咽了下去。
刘太太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母亲。暖阁里静得落针可闻,连周管事和侍立的丫鬟们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
老夫人闭着眼,似乎在回味。那总是紧蹙着的眉头,似乎……微微松开了一线。她没有说话,但嘴唇,几不可见地抿了抿。
然后,在所有人期盼又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她缓缓地,又张开了嘴。
刘太太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几乎是狂喜地,连忙又舀起一勺,小心地吹了吹,再次送到母亲唇边。
第二勺,第三勺……
老夫人虽然吃得极慢,每一口都要细细地含一会儿才咽下,但确确实实,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那碗浅浅的小半碗粥,竟然慢慢地,见了底。
当最后一勺粥被喂下,刘太太看着空空如也的瓷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日子以来,母亲何曾这样顺畅地吃完过一碗东西?哪怕是两三勺清汤,也往往要劝上半天,勉强吃下,还会反胃。
“娘……您,您觉得怎么样?可还想再吃点?”刘太太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颤抖。
老夫人摇了摇头,似乎有些疲累,重新靠回引枕上,但那双原本浑浊无神的眼睛,此刻却似乎清亮了些许,目光缓缓移向站在一旁的姜芷,停留了片刻,声音虚弱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尚可。”
只是“尚可”二字,却已让刘太太喜极而泣,连声道:“好,好,尚可就好!娘,您觉得舒服些就好!”她转身,紧紧握住姜芷的手,眼中泪光闪烁,“姜娘子,多谢!真是多谢你了!家母她……她许久没吃下这么多东西了!”
周管事也是满脸喜色,连连搓手:“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姜娘子,您真是神了!”
姜芷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但面上依旧保持着谦逊:“太太过誉了。老夫人肯用,是这粥恰好对了脾胃。此粥性平温和,易于消化,有健脾开胃、化湿和中之效,正对老夫人如今虚不受补、湿困脾胃的症候。但老夫人久病体虚,脾胃娇弱,不宜一次进食过多。今日这些,刚刚好。若老夫人不嫌弃,民妇可再将这粥的熬煮之法,详细告知府上厨娘,日后慢慢调理。”
“不用告知厨娘!”刘太太立刻道,语气恳切,“姜娘子,实不相瞒,府上厨娘也试过多次,但做出来的东西,家母就是不肯用。这做吃食,看来不光是方子,更在于火候、心意。不知……不知姜娘子可否暂时留在府中?不拘时日,只要家母肯进食,一日三餐,便都由娘子费心调理。酬劳方面,绝不让娘子委屈!你家中孩子,也可一并接来,府中有的是空房,也好照应。”
这邀请来得突然,却也在意料之中。姜芷略一思忖。留在刘府,固然能得一份稳定的、且报酬应当不错的活计,也能让安平有个更安稳暖和的环境。但……赵重山、陈三、丁顺他们怎么办?而且,寄人篱下,看似安稳,实则规矩束缚更多,也未必是长久之计。
她斟酌着开口:“多谢太太厚爱。能为老夫人尽一份心,是民妇的福分。只是,民妇家中尚有夫君和两位兄弟,初来京城,诸事未定。若民妇独自留府,家中恐有不便。且老夫人如今既肯用此粥,只需按法精心熬煮,假以时日,脾胃渐开,自可慢慢恢复日常饮食。民妇愿将此法倾囊相授,并可将这几日调理的粥食谱写下,再为府上厨娘演示几次,务必让其掌握其中关窍。”
她言辞恳切,既表达了愿意帮忙的诚意,也说明了不能久留的难处,更提出了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刘太太听罢,虽有些遗憾,但也理解她的处境,知道强留不得。更何况,姜芷愿意倾囊相授,已是难得。
“姜娘子顾虑得是。”刘太太叹道,“既如此,便依娘子所言。只是要辛苦娘子这几日多跑几趟,务必让那蠢笨的厨娘学会了才好。酬劳方面,定让娘子满意。”她顿了顿,又道,“另外,我看娘子带来的孩子,生得玉雪可爱,娘子又如此灵慧巧手,想必家中郎君也非池中之物。若日后在京城有什么难处,或想寻个正经营生,尽管来‘积善堂’寻周管事。我刘家虽非高门显贵,但在城南这一亩三分地,说句话还管些用。”
这便是承诺照拂之意了。姜芷心中感激,连忙敛衽行礼:“民妇谢过太太!”
接下来的几日,姜芷每日上午去刘府,除了为老夫人熬煮调理的粥品和小食,便是手把手地教导刘府的厨娘。她从选米、泡发干货、控制火候、调味时机等每一个细节讲起,不厌其烦。刘府的厨娘本也是做惯了精细饮食的,初时对姜芷这“街边卖粥”的身份还存着几分轻视,但亲眼见她熬煮出的粥,连最挑剔的老夫人都能欣然接受,又听她讲解其中蕴含的医理和食材调和之道,心下便服了,学得格外认真。
老夫人每日用着姜芷调理的饮食,虽仍是病体,但精神眼见着一天天好起来,脸上有了些微血色,也能靠着引枕坐得更久些,偶尔还能和刘太太说几句话。刘府上下,对姜芷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客气,变成了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尊重。刘太太不仅给了姜芷一笔丰厚的酬金——足足十两银子,相当于她卖粥大半年甚至更久的收入,还送了好几匹实在的棉布、一些上好的点心,甚至还有一小包品质不错的官燕,让她带回去给家人补身体。
姜芷推辞不过,只得收下。这十两银子,对她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解了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通过刘府,她算是在这京城底层,初步打开了一点局面,有了一点微弱但实在的人脉。
腊月二十九,姜芷最后一次去刘府,确认厨娘已能独立熬煮出合格的粥品,又将几张写着不同调理阶段食谱的纸交给刘太太,细细叮嘱了注意事项,便准备告辞。
刘太太亲自送她到二门,又让周管事包了许多年货吃食,再三道谢。临别时,周管事却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对刘太太道:“太太,您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件要紧事。昨儿个仁和坊的徐府不是递了帖子来,说府上老太君腊月三十过七十三寿辰,想请咱们府上的厨子过去帮衬两日,专做几道清爽可口的寿宴点心和小菜么?因着老夫人病着,您当时心烦,便推了。如今老夫人大安,您看……咱们府上就一个厨娘,还得紧着老夫人这边,怕是分不开身。我瞧着,姜娘子这手艺,做寿宴的点心小菜,岂不是正合适?既全了徐府的面子,也算还了徐府往日对咱们‘积善堂’的照拂,还能让姜娘子多份进项。”
刘太太闻言,眼睛一亮:“哎哟,可不是!我怎么把这茬忘了!”她转向姜芷,笑道,“姜娘子,这仁和坊徐家,是正经的书香门第,徐老太爷曾是国子监的司业,如今虽致仕在家,但门生故旧不少。徐家老太君最是和善讲理,这次做七十三寿,不想大操大办,只请些亲近的亲朋故旧,想弄些精致可口的家常菜式,不图奢华,但求味佳心诚。他们原是想请我们府上的厨子,是因我们家常年弄些药膳,口味偏清淡雅致。如今你正好顶了这个缺,不知……你可愿意去?工钱方面,徐府定然不会吝啬。而且,”她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道,“能在徐府这样的门第寿宴上露一手,对你日后在京城立足,只有好处。”
姜芷心中一震。徐府!国子监司业,致仕的老翰林!这已是她来到这世界后,接触到的、最高层次的“贵人”了。这样的门第,规矩必然森严,众口难调,做得好是机缘,做不好,恐怕就是祸端。但刘太太说得对,这同样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一个能让她和她的手艺,进入更高层次圈子的机会。若能得徐府一句半句夸赞,其分量,远非刘府的酬金可比。
风险与机遇并存。
她脑中飞快权衡。家中如今有了刘府给的十两银子打底,至少一段时间内吃穿不愁,赵重山的伤也能好好将养。这让她有了去冒一次险的底气。徐府寿宴,听刘太太描述,规模不大,要求是“精致可口的家常菜式”,这恰恰是她最擅长、也最可能出彩的领域。她来自现代的灵魂,对食物味道和呈现方式的理解,与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厨娘相比,或许能有其独到之处。
“承蒙太太和周管事抬爱,”姜芷定了定神,抬眼看向刘太太,目光清澈而坚定,“民妇愿意一试。只是,民妇对徐府规矩、老太君口味一无所知,恐有疏漏,还需太太和周管事多多提点。”
见她应下,刘太太和周管事都松了口气,面露笑容。“这个自然!”刘太太笑道,“徐府的规矩,待会儿让周管事细细说与你听。徐老太君的口味,我也略知一二,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口味偏清淡软烂,但极重食材本味和时令,不喜过分雕琢。最爱吃些时鲜菜蔬、河鲜,点心则喜欢精致小巧、不太甜的。你只需把握住‘清、鲜、淡、雅’四字,便不会出大错。”
当下,周管事便详细说了徐府的一些基本规矩和寿宴的大致流程。寿宴是腊月三十中午,姜芷需在二十九下午便过去,熟悉厨房环境,准备一些可以提前制作的食材。寿宴当日要从早忙到午宴结束。徐府会派小轿来接。
姜芷一一记下,又与周管事商定了次日来接的时辰,这才抱着安平,带着刘府馈赠的年货和那沉甸甸的十两银子,回到了陋巷深处的家中。
当她将十两银锭放在桌上,又将刘太太的邀请和徐府寿宴的事情说出时,赵重山、陈三、丁顺都愣住了。
十两银子!这对于还处于温饱边缘挣扎的他们而言,无异于一笔巨款。而徐府寿宴的邀请,更让他们感到一种不真实的恍惚。这才来京城几天?阿芷竟然已经能接触到那样的人家了?
“这……会不会太冒险了?”陈三最先反应过来,担忧道,“那样的人家,规矩大,眼睛也毒,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赵重山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那锭银子,在手中掂了掂,又放下,深邃的目光看向姜芷:“你自己怎么想?”
姜芷将安平递给丁顺照看,在赵重山身边坐下,缓缓道:“风险是有。但刘太太既然敢举荐,说明此事可行,徐府也并非苛刻难缠的人家。而且,这是我们的机会。重山,我们不可能永远卖粥,也不可能一直靠着刘府的接济。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更多人看到、认可我们能力的契机。徐府寿宴,就是这样一个契机。做好了,或许能为我们打开一扇门。”
她顿了顿,继续道:“刘太太说,徐老太君喜欢‘清、鲜、淡、雅’,不喜奢华雕琢。这正是我擅长的。我想做的,不是那些堆砌名贵食材的‘硬菜’,而是用最时令、最本真的食材,做出让人眼前一亮、入口难忘的‘巧思’。比如,用最嫩的菜心,最鲜的河虾,最寻常的豆腐……关键不在于食材多贵,在于心思和手艺。”
赵重山静静地听着,看着她眼中跳动的、充满自信和希冀的光芒。自从来到京城,历经磨难,他已经很久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生动的神采了。他知道,她心中有丘壑,有在绝境中开出花来的能力。或许,他真的不该用自己固有的、对“安稳”的认知,去束缚她。
“需要我做什么?”良久,他沉声问道,这便是同意了。
姜芷心中一暖,知道他的支持从来都是这样,沉默而坚实。“明日我要先去徐府准备。安平……”她看向丁顺。
丁顺立刻道:“嫂子放心,安平交给我,我一定看好他!”
陈三也道:“我和丁顺在家,赵头,你明日陪嫂子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赵重山点了点头。
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有了十两银子打底,这个年终于能过得像个样子了。陈三立刻拿着钱,去置办了些像样的年货,割了肉,买了鱼,甚至奢侈地买了一小坛酒。丁顺抱着安平,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西屋依旧寂静,但姜芷在准备年夜饭食材时,依旧默默地多做了一份,用干净的碗盛好,放在了那个熟悉的石墩上。
腊月二十九下午,一辆半旧的青布小轿,准时停在了陋巷口。姜芷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有补丁的靛蓝棉布衣裙,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用一根木簪绾住。赵重山也换了身整洁的短打,陪在她身边。两人将安平托付给丁顺和陈三,又细细叮嘱了一番,这才上了轿。
小轿穿过积雪渐融的街巷,走了约莫两刻钟,停在了一处门庭不算煊赫、但透着书卷清贵之气的宅院前。门楣上悬着“徐府”二字,笔力遒劲,风骨俨然。早有仆役在门口等候,见轿子到来,上前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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