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安全区群像(2/2)

他没有去看周围人带着敬意的目光,只是微微仰头,感受着那一点残存的暖意。

他守护的,不仅仅是表面的安宁,更是这片土地上,那些迷失灵魂可能获得的、第二次选择的机会。而与郝天和武警中队的这次配合,也让他明白,维持这个脆弱的秩序,需要多种专业力量的铁拳与缜密配合。

“拾荒者”小队的车辆在距离目标两个街区外就停下了。再往里,坍塌的建筑物和废弃车辆将道路堵成了迷宫,唯有依靠双腿。

肖剑第一个下车,战术靴踩在覆盖着厚厚灰尘和碎玻璃的路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细微声响。他抬手,打出分散警戒的手势,身后队员无声散开,如同水滴融入干涸的土地。

城市废墟的压迫感与西山基地截然不同。那里是精心构筑的杀戮堡垒,而这里,是文明自然死亡的巨大坟场。

沉默,是这里的主旋律,唯有风声穿过空洞的窗框,发出呜咽般的低啸,间或夹杂着不知名昆虫的窸窣声,或是远处不稳定结构坍塌的闷响。

空气中弥漫着复合的气味——陈年灰尘、潮湿的霉菌、有机物腐败的甜腻,以及一种若有若无、属于辐射尘的金属腥气。

张鸣操作着加固平板,无人机传回的实时画面显示,省图书馆的主结构尚存,但西翼已完全塌陷,如同被巨兽啃掉一块。东侧阅览区的外墙布满了巨大的裂缝,像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

“结构脆弱,注意规避上方坠物。”肖剑的声音在加密频道里响起,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阿尔乔姆,前导警戒。张鸣,跟紧我。其他人,交替掩护。”

阿尔乔姆庞大的身躯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有些笨拙,但他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那双锐利的眼睛不断扫视着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角落。他手中那挺通用机枪,此刻更像是开辟道路的重锤和震慑潜在威胁的图腾。

进入图书馆内部,时间仿佛凝固了。曾经承载着人类智慧结晶的殿堂,如今变成了知识的乱葬岗。

高达数米的书架成排倾覆,如同多米诺骨牌,书籍散落一地,被不知来源的积水浸泡、发胀、霉变,最终黏合成巨大而僵硬的块状物,踩上去会发出“嘎吱”声,仿佛踩碎了文明的骨骸。

穹顶的玻璃早已破碎,几缕惨淡的天光投射下来,在弥漫的灰尘中形成诡异的光柱,照亮了漂浮的孢子和绝望。

“这里!机械工程和应用技术分类区!”一名队员压低声音报告,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小心翼翼地围拢过去。情况比预想的更糟。大部分书籍已彻底毁坏。阿尔乔姆用他那只戴着战术手套的大手,费力地从一堆瓦砾下,抽出一套保存相对完好的《不列颠百科全书》,烫金的封面虽已斑驳,但厚重的体积依然散发着一种旧时代的权威感。他掂量了一下,看向肖剑,眼神明确:体积大,内容广,看起来很有价值。

几乎同时,张鸣却像发现了珍宝的考古学家,轻呼一声,蹲下身。他顾不上污秽,用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一堆已经黏连成纸浆的书籍残骸,露出了下方几本相对干燥、封面印着《ieee汇刊》、《高等内燃机原理》和《精密机械设计手册》的专业期刊和工具书。他快速翻动着,眼神在平板电脑幽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肖队!优先这些!还有,我们必须找到存放专业数据库服务器硬盘或者微缩胶卷档案室的位置!”张鸣的语气带着技术人员特有的急切和不容置疑,

“这些期刊和数据库里蕴含的信息密度和前沿性,是百科全书的千百倍!我们现在最缺的不是通识,而是能让我们在关键技术上突破一个节点、少走几年弯路的‘钥匙’!”

肖剑的目光在阿尔乔姆手中沉甸甸的、象征着旧时代知识体系的百科全书,和张鸣面前那几本看似单薄、却可能承载着未来技术种子的期刊之间,快速扫过。

环境的险恶、时间的紧迫、队员体力的消耗,都在他脑中瞬间权衡。他的决定,将定义这次行动乃至安全区未来发展的价值取向。

没有犹豫。

“都带上。能带多少带多少”肖剑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寒冰,“所有人,以原定标准为最高优先级,全力搜寻专业期刊、技术手册、设计图纸、实验数据,以及任何形式的电子存储介质。注意脚下和头顶,结构随时可能进一步崩塌。”

阿尔乔姆沉默了一下,那双粗壮的手臂缓缓地将那套厚重的百科全书,如同安置一位逝去的巨人般,轻轻放回原地。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转而握紧了巨大的工兵锹,开始更为卖力地为张鸣清理通往图书馆深处、那可能存放着更珍贵“钥匙”区域的通道。每一次挥动,都震落下簌簌的灰尘。

在理工大学寻找尖端实验室资料时,挑战陡然升级。根据一份模糊的旧地图和张鸣的仪器探测,他们的目标——一个可能存放着高精度加工和材料科学资料的防灾保险库,位于一栋半坍塌的实验楼地下。库门是厚重的合金,强行爆破很可能引发连锁坍塌,或者损毁内部精密设备。

“库门由独立的液压系统驱动,需要恢复这一区域的临时供电。”张鸣检查着墙壁内粗大的线缆,眉头紧锁,“但线路老化严重,绝缘层脆化,启动瞬间的负载冲击,很可能引发短路、电弧,甚至火灾。而且,巨大的电流波动和动静,就像在黑夜里点燃篝火……”

这是一场与未知风险的赌博。肖剑环顾四周,队员们脸上都带着长途跋涉和紧张搜索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坚定。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霉味的空气。

“赌。”肖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技术组,优先保障供电安全,寻找最稳定的线路节点。突击组,分散至关键通道口建立防线。阿尔乔姆,守住我们进来的入口,任何‘东西’靠近,无需警告,直接火力覆盖。”

当临时找到的、几乎锈蚀的配电箱闸刀被艰难合上时,昏暗的地下走廊里,悬挂着的少数完好的灯管猛地闪烁起来,发出“嗡嗡”的哀鸣,挣扎着投射出忽明忽暗的光晕,仿佛死去多年的建筑被强行注入了虚假的生命。

墙壁内的线缆发出不祥的“滋滋”放电声,空气中也开始弥漫开淡淡的焦糊味。紧接着,那扇厚重的合金库门,内部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机械摩擦声,随后,“咔哒”一声轻响,缓缓向内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就在张鸣带着两名队员,打着头灯,小心翼翼地进入库内,开始快速将那些密封在防震箱里的资料和疑似存有数据的硬盘往外传递时,负责侧翼通道警戒的战士小吴,突然在频道里发出急促而压抑的低吼:“右侧通风管道!有高速移动声!数量不明!接近中!”

他的警告声未落,从右侧一个破裂的通风管道口内,猛地窜出数道黑影!它们体型如大型犬只,动作却快如鬼魅,表皮覆盖着一层湿滑黏腻、反射着幽光的物质,口器裂开,露出密集的、针尖般的利齿——是适应了地下环境的变异体!

“开火!”肖剑的命令和枪声几乎同时响起。

狭窄的空间瞬间被震耳欲聋的枪声填满。子弹打在变异体黏滑的表皮上,发出噗噗的闷响,竟难以立即穿透!一只格外迅捷的变异体利用同伴的掩护,贴着地面猛地窜出,突破了交叉火力的封锁,直扑正在库门口交接资料的队员!

千钧一发之际,小吴毫不犹豫地侧身猛撞,将那名抱着资料箱的队员狠狠撞开!他自己则因用力过猛,重心失衡,与那只扑来的变异体几乎迎面相撞!他甚至能闻到那畜生口中喷出的、带着腐臭的灼热气息。

“哒哒哒——!”

小吴手中的步枪在极近的距离顶在变异体张开的口器内喷射出火舌!黏液和碎肉瞬间爆开,溅了他满头满脸。变异体软软倒下,但它的利爪也在最后一刻,带着恐怖的力道,划过了小吴毫无防护的颈部!

鲜血,如同破裂的水管,猛地喷射出来,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猩红弧线。

“小吴!”

“医护兵!”

惊呼声和肖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命令混杂在一起。吴笛顶着可能还有变异体袭击的风险冲上前,试图用手、用止血绷带堵住那致命的伤口,但一切都是徒劳。颈动脉被完全切断,鲜血迅速染红了医护兵的双手和小吴身下的地面。

小吴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他徒劳地张着嘴,目光却越过焦急的队友,死死盯住那个被他救下的队员怀里——那个金属资料箱被紧紧抱着,完好无损。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剧烈的痛苦中,似乎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完成了最终任务的释然。他翕动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口带着血沫的气流,头颅无力地垂向一边。

通道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尚未散尽的硝烟味和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所有队员都死死咬住牙关,看着战友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倒在面前。

张鸣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阿尔乔姆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咆哮,将怒火倾泻向可能还存在威胁的黑暗角落,用更猛烈的火力进行着威慑性的扫射。

肖剑走到小吴的遗体旁,缓缓蹲下,伸手,将他未能瞑目的双眼轻轻合上。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怕惊扰了这位年轻战士的安眠。然后,他站起身,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收敛,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收集所有资料,检查有无遗漏。带上小吴,我们回家。”他的声音在通道内回荡,冰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这巨大的悲痛强行压制,转化为继续完成任务的决绝意志。

返程的路,沉重得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泥沼之中。每个人都感觉背上那份由纸张、硬盘和战友鲜血共同铸就的“希望”,拥有着千钧之重。

当“拾荒者”小队带着无法用价值衡量的收获,以及一具覆盖着国旗的遗体,风尘仆仆、沉默地回到安全区时,早已等候在隔离区的吴文俊、周茂志、教育干事等人瞬间围了上来。

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询问。他们看着队员们脸上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悲恸,看着那被郑重抬下的遗体,再看看那些被小心翼翼搬运下来的密封箱和硬盘,瞬间明白了一切。

吴文俊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一个资料箱表面冰冷的金属外壳,老泪纵横。周茂志重重地拍了拍肖剑的肩膀,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一场无声的交接。交付的,是文明延续的火种;承接的,是沉甸甸的责任与永志不忘的牺牲。他们带回的,不仅仅是知识,更是一个让活着的人必须更加努力、让未来的孩子们可能不必再付出同样代价的、血色的未来。

结束了工作,李卫东就着摇曳的烛光,小心地翻动着手中粗糙的油印册子。电力优先保障车间和关键设施,营房夜晚只能限时供电,或者像现在这样,依赖蜡烛和应急灯。册子上,《毛泽东选集》的字迹有些模糊,配图更是简陋,但他看得极其专注。

他开始明白,他们战斗,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更是为了夺回理解、运用乃至创造这些规律的权利。守护围墙后的一切,也包括守护这烛光下悄然滋长的智慧。

在教育区,那位面容清瘦的教师,正在用炭黑涂黑的墙壁上,写下新的内容。下面的孩子们,年龄参差不齐,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小脸却仰得高高的。

教材是老师们凭记忆编写、或用“拾荒者”小队前期找回的残破书籍拼凑复印的,错误难免,体系零散。

但改变也在发生。肖剑小队带回的资料中,有几箱适合青少年阅读的科普读物和文学作品。一本破损的《昆虫图鉴》被分给了一个平时很沉默的小女孩。

几天后,她竟然鼓起勇气,在休息时间指着地上爬过的蚂蚁,向其他孩子讲述它们的社会结构,复述着书上看来的内容。知识,以一种最原始、最纯粹的方式,在她身上完成了内化与传递,点亮了她眼中久违的好奇光芒。

也就在这个时候,情报分析中心提交了最新报告。长航时无人机在安全区控制范围外西南方向,约八十公里处,捕捉到了非自然的车辆行驶痕迹,轮胎印迹与已知的任何型号都对不上。同时,监听站截获到几次极其短暂、加密方式陌生的无线电信号,来源飘忽不定,无法精确定位。

军事会议上,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不能排除是其他幸存者势力,但敌友不明。”高峻指着地图上的标记,语气冷硬,“我们必须假设最坏情况。炮兵连前出阵地需要调整,装甲部队要提高战备等级。”

赵建军用独臂一拍桌子:“妈的,刚消停几天!看来是咱们打西山,动静太大,把一些藏在暗处的家伙给惊出来了!”

我听着汇报,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发展节奏不能被打乱,农业开垦、车间生产、知识消化,必须按计划推进。但军事准备要同步升级,高峻,由你负责。另外,”

我转向一旁列席的陈健,“张局长,陈副局长,你们公安局的任务加重。非常时期,内部稳定至关重要。加强居民区巡逻密度,对俘虏管理区实行更严格的管控,注意收集任何可能与外部异常接触的情报。我们要确保内部铁板一块,不给任何潜在敌人可乘之机。”

陈健沉稳地点了点头。公安工作,第一次被明确提升到与军事防御同等重要的战略高度。他所维系的内部秩序,成为了应对未知外部威胁的坚实基础。

第一茬速生菠菜和萝卜可以采摘了。没有盛大的庆典,但在那片新垦区的田边,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柳明远亲自将第一筐带着泥土芬芳、翠绿欲滴的蔬菜,交到了食堂主管的手中。他的动作很慢,很郑重,仿佛在递交一件稀世珍宝。

王磊和战士站在田埂上,看着那筐蔬菜。他们军装上还沾着泥点,脸上带着连日劳作的疲惫,但眼神是亮的。这种满足感,与攻占敌军阵地、摧毁强大敌人时的亢奋截然不同。它更沉静,更踏实,仿佛自己的汗水,真的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浇灌出了确凿无疑的、可以握在手中的希望。

当晚,安全区的晚餐,每个人的碗里都多了一小勺清澈的、漂浮着绿色菜叶和少许油花的汤。这微不足道的改善,却让整个食堂的气氛都变得不同。人们小声交谈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带着些许期盼的笑容。

夜色深沉,安全区内已经亮起点点灯火,有些来自车间的值班岗位,有些来自学校的晚自习窗口(使用的是配额供电),更多的是居民区和营房里透出的烛光或应急灯的光晕。

指挥所墙上,新绘制的安全区地图细节愈发丰富。不仅标注着防御工事和部队驻地,还有了成片的农田范围,扩建的车间轮廓,学校的分布,以及公安局划定的巡逻网格与重点关注区域。

王磊的忠诚与适应,陈健的专业与救赎,李卫东的求知与成长,肖剑的坚韧与牺牲,柳明远、周茂志、老郑、那些老师……这些面孔在我脑海中一一闪过。他们不再是简单的士兵、官员、专家,而是这个正在艰难重生的共同体的血肉与骨骼。

我们播下的,不仅仅是能果腹的种子,更是秩序、知识与希望的种子。我们耕耘的,是一片伤痕累累的土地,我们守望的,是一个尚未定型、却值得为之付出一切的未来。

远处的地平线隐没在黑暗中,那里的未知依旧存在。但我们已经不再是黑暗中孤独的摸索者。我们在这里,建立了初步的秩序,点燃了文明的火种,拥有了守护它的决心与力量。

当外面的世界终于敲响我们的门时,无论来者是善是恶,我们能以文明缔造者的身份,而非惶惶不可终日的武装流民的形象,去面对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