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视察(2/2)

“成果是实实在在的!”他如数家珍,“自打这车间正式运转起来,我们已经累计修复了超过两百件(套)各类军民用装备,复刻了三十七种之前无法自产的零部件,包括三种规格的枪管膛线修复刀具!生产效率比纯手工的时候提升了近五倍!”

然而,就像光鲜的麦穗下必然藏着吸吮养分的根系问题一样,周茂志脸上的兴奋很快被一层深重的忧虑所覆盖。

他把我拉到车间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指着一旁堆积如山的、颜色形态各异的金属“废料”说:

“首长,规划再好,成果再喜人,也绕不开最根本的瓶颈——材料!”他的声音低沉下来,

“我们缺的是标准化的型材——特定规格的钢板、圆钢、管材。我们现在全靠‘拆东墙补西墙’,把一切能找到的废旧金属——从敌人坦克的残骸到废墟里的钢筋门窗——熔炼了来用。成分不稳定,性能没保证,加工起来事倍功半。”

他拿起一把已经明显磨损、刃口崩缺的合金车刀,语气带着痛惜:

“还有这些!高精度加工刀具和量具!它们是工业的牙齿和眼睛!消耗极快,而我们完全没有生产能力。仓库里从西山找到的库存用一把少一把。没有它们,这些‘母机’就是一堆废铁!”

他指向窗外,远处,为整个园区供电的柴油发电机组正在轰鸣,黑烟不时从排气口喷出。“还有它——能源!”周茂志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些机器都是电老虎,为了保障它们全力运行,居民区晚上必须分区限电。柳教授那边的温室补光、情报中心那些一刻不能停的服务器,都在跟咱们抢电!这就像是几个人在争抢一杯水,谁都渴,但水就这么多。”

最后,他带我看了角落里一个用帆布半遮盖着的、略显简陋的小型铸造炉和一套手动锻压设备。“这是我们规划中的材料初级加工线,”他解释道,

“希望能把回收的金属初步提纯、铸造成标准一点的毛坯,减少对‘工业垃圾’的依赖。但……缺乏耐高温耐火材料,缺乏专业的冶金工程师,效率低,质量也难以控制。”

听着周茂志的诉说,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却又处处受制的情景,我清晰地认识到,安全区的工业就像是一个刚刚学会蹒跚走路的巨人。它有力气,有方向,但筋骨(材料)不强健,牙齿(刀具)不锋利,心脏(能源)供血不足。

我们搭建起了一个初步的框架,甚至取得了一些令人振奋的成果,但距离真正形成健康、可持续的工业循环,还有漫漫长路要走。任何一环的断裂,都可能让这曲钢铁的乐章戛然而止。

穿过机加工车间的喧嚣,踏入由原儿童乐园改造的教育区,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曾经充满欢笑的旋转木马和滑梯依然立在操场边缘,油漆剥落,金属锈蚀,与教室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形成了一种令人心酸的对照。

我首先走进了基础教育学校。最大的那间教室,由原来的游乐场休息室改建而成。几十个年龄不一的孩子挤在简陋的木质长凳和课桌前——这些桌椅大多是用包装箱木板和废弃建材拼凑而成。墙壁用收集到的炭黑涂黑,权当黑板。

一位面容清瘦、戴着旧式眼镜的中年教师,正用一根精心保存的粉笔在黑板上书写着工整的汉字。

“我——们——是——中——国——人——”

他念得缓慢而有力,下面的孩子们跟着大声朗读,稚嫩的声音里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认真。他们是经历过废墟与死亡的一代,此刻对“中国人”这三个字的分量,有着比和平年代孩子更深刻的理解。

“我们目前有适龄儿童一百二十七人,按年龄和基础分成了三个大班。”陪同的教育干事,一位战前的小学校长,低声向我介绍,

“核心课程就是语文、政治、数理化基础。语文不仅是识字,还要让他们理解典籍里的智慧;政治,是让孩子们知道我们从哪里来,为何而战;数理化,他指着隔壁教室,那里一位老师正在木板上费力地画着几何图形,讲解着基础的杠杆原理,是理解这个世界、重建文明的根本工具。我们甚至组织年龄大些的孩子,在老师带领下辨识可食用植物、学习最简单的伤口处理,这是……生存课。”

在职业技术学校的区域,气氛则截然不同。

这里更像一个紧急技能培训基地,充满了实践的火花。

机械班里,一群年轻人围着一台拆解得七零八落的柴油发动机,在一位满手油污的老师傅的吼叫声中,手忙脚乱地尝试组装。

医疗班里,学员们互相在对方手臂上练习三角巾包扎和止血带的使用。

通信班里,老旧的电台上指示灯明灭,学员们戴着耳机,紧张地调试着旋钮。

农技班的学员则蹲在开辟出的小块试验田边,记录着作物生长数据。

汇报的时候,教育干事满面愁容。

“困境太多了,”教育干事的语气充满了无奈,“首先是师资。像教语文历史的王老师、教数理化的李老师,都是疫情前的教师,是绝对的宝贝。但这样的人太少了!很多课程只能由有点文化的战士或技术人员兼任,不系统,也不稳定。”

他拿起一本用各种不同纸张粗糙地装订在一起、手写复印的。**教材**更是大问题。全靠老师们凭记忆编写,或者从废墟里找到的残破书籍中摘抄、拼凑。错误在所难免,体系更是无从谈起。

我看向窗外,那些在寒冷操场上奔跑的孩子,他们的小脸冻得通红。“场地和设施也严重不足。没有专门的图书馆,没有实验室,连保暖都成问题。最重要的是,”

他压低了声音,“我们只能进行基础教育和应急技能培训。像高级数学、物理、化学、真正的工程技术、现代医学……我们根本没有能教的老师,也没有相应的教材。这是一个可怕的知识断层。我们现在培养的是能用的手,但未来,我们需要能思考、能创新的大脑。”

听着他的诉说,看着眼前这些在如此艰难条件下依然渴求知识的眼睛,我心中沉重。我们可以在战场上击败强大的,可以缴获堆积如山的物资,但无法凭空变出传承文明的知识体系。

如果下一代只学会生存技能和基础知识,他们将无法理解更复杂的技术原理,无法推动科技的发展,甚至……当某一天我们真的接触到信号背后可能存在的、保有完整科技树的势力时,我们可能会因为知识的代差而陷入彻底的被动。

教育,是比任何军事堡垒都重要的、真正的根基。

“困难很多,但必须做,而且要尽快做。”我收回目光,对教育干事,也像是对自己说,“规划要分几步走:”

“第一,立足当前,稳住基础。保障现有师资的基本生活待遇,将他们列为重点保护对象。集中力量,优先编写、复制语文、政治、数理化这几门核心课程的标准化基础教材,哪怕简陋,也要保证知识的准确性和系统性。”

“第二,拓展技能培训的广度与深度。职业技术学校要扩大招生,不仅要培养机械维修、医疗护理、通信操作,还要增设基础建筑、简易化工、作物育种等更贴近我们发展需求的短期培训班。让更多人掌握一技之长。”

“第三,启动‘人才激励与培养’计划。设立明确的技能等级和贡献积分,与食物配给、居住条件挂钩。鼓励现有人员深造,选拔有潜力的年轻人,由最好的老师进行重点培养,希望能涌现出我们自己的种子。”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的声音变得凝重,“知识回收。我会让搜索队在执行任务时,将昆明城废墟中的图书馆、大学、研究所列为最高优先目标。我们要不惜代价,把那些承载着人类智慧的书籍、图纸、资料抢救回来!那是我们填补知识断层的唯一希望。”

离开教育区时,夕阳的余晖给破旧的游乐设施镀上了一层金色。教室里,晚自习的烛火已经点亮,微弱却顽强。

我知道,我们在这里投入的每一分心力,点燃的每一盏烛火,都是在为这个破碎世界的未来,保存最珍贵的火种。这条路注定漫长而艰难,但我们别无选择。

视察带来的振奋与忧虑,在当晚的发展会议上激烈碰撞。

柳明远拿着他规划的“新垦区”地图,要求更多的防护力量和肥料分配;

周茂志拍着桌子强调车间的电力一刻也不能停,并且需要组织力量专门搜寻金属原料;

学校的负责人则呼吁必须保障教材和基本教具,不能让孩子们永远在沙地上写字。

高峻和肖剑虽然理解发展的必要性,但态度明确:军事警戒不能放松,资源必须优先保障战斗力,尤其是面对未知的外部威胁,强大的武力是唯一可靠的后盾。

会议桌上,短期生存与长期发展的矛盾赤裸裸地摆在面前。每一方都有充足的理由,但安全区的总资源就这么多。

我静静地听着,直到各方意见充分表达,才缓缓开口。

“我们都清楚,安全区不是一天建成的。”我的声音不高,却让嘈杂的会议室安静下来,“扩张新耕地,需要兵力保护,目前不具备条件。车间电力优先保障,但周工,你们必须拿出一个具体的、可行的金属回收和替代方案,而不是一味抱怨。学校的教材和基础教具,由后勤部门优先调配物资解决。”

我的目光扫过众人,做出了决断:“从今天起,成立‘安全区发展规划委员会’,由在座各位担任委员。所有资源申请和项目立项,必须提交委员会进行可行性评估和优先级排序。我们要的不是大干快上,而是在现有条件下,把每一份人力、每一度电、每一克钢铁的效用发挥到极致。”

接着,我宣布了几项具体决策:

“第一,启动‘人才激励计划’。设立技能等级和贡献积分,通过职业技术学校考核、在生产和战斗中表现突出者,将获得更好的生活配给和晋升机会。”

“第二,”我的语气变得格外严肃,目光转向肖剑和李小峰,“成立一支特殊的‘物资搜寻小队’,由肖剑同志负责,李小峰同志协助,人员从尖刀小队和各连中挑选。你们的任务,是高度保密的‘知识回收’行动。目标不是食品和燃料,而是城市废墟中的图书馆、大学图书馆、研究所!我要你们把能找到的书籍、技术手册、期刊,特别是关于机械、化工、能源、医药的,全部带回来!还有那些可能还在的关键实验设备!”

“第三,情报中心和分析连,在监控‘红旗’信号的同时,将周边区域可能存在的高等院校、科研机构遗址信息,列为最高优先级的侦察目标,为搜寻小队提供导航。”

会议结束后,我独自走上指挥部的楼顶。夜幕下的安全区,不再是一片死寂。

学校的窗户里透出烛火或led灯的光亮,那是孩子们在晚自习;

车间区域还有零星的电焊闪光,像黑夜中倔强的星辰;

军营里传来巡逻队整齐的脚步声。

远处,西山的方向依旧沉没在黑暗中,但在这里,我们播下的文明火种正在顽强地燃烧。

我们播下的是秩序与希望,我们锻造的是未来世界的骨架。前路漫长,黑暗未散,但此间的每一次耕耘,都是对旧日亡灵最庄重的告慰,也是对未来生者最坚实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