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尺坪夜行录》(2/2)

“再摸老子头发,”沈茜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明天一早,我就去镇上扎纸铺,订一千捆冥币——不是那种印刷的,是手写的,每张都写你名字——然后雇人把全镇的猪圈、茅坑、垃圾堆,全都给你堆满!让你在阴间收钱收到手软,数钱数到投胎都数不完!”

这话威力太大了。

鬼魂整张脸都扭曲了。

阴间确实有规矩:阳间烧的纸钱,阴魂必须亲自清点入账。一千捆冥币,每捆一百张,那就是十万张。鬼魂点钱不像活人用手,是用“魂力”一张张过,十万张足够让他点到头昏眼花、魂力枯竭,别说投胎,连飘都飘不动了。

“你……你狠……”鬼魂哆嗦着,想收回手,但耳朵还被沈茜揪着。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一个跨坐在电摩上,揪着鬼耳朵;一个挂在石狮子上,半个身子陷在泥坑里。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投下怪诞的影子。

夜风吹过,松涛阵阵。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应该是山脚下镇子里的家犬。

就在这僵持的当口,异变再生。

“嗡——!”

沈茜胯下的电摩,突然自己发动了。

不是她拧的油门,是车钥匙还插在锁孔里,但电门自动旋转,电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车头灯“唰”地亮到最刺眼的状态,光束像两把利剑,直刺前方黑暗。

沈茜心里一紧。

她第一时间以为是电路故障——这破车改装过,线路接得乱七八糟,偶尔会抽风。但下一秒她就知道不是。

因为车把开始自己转动。

不是小幅度的调整,是猛地向右打死,车轮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然后——

“轰!”

电摩像离弦的箭一样蹿了出去。

方向不是山路,是斜前方那片黑黢黢的林子。沈茜能看到,林子的尽头是断崖,崖下是澜沧江的支流,晚上能听到哗哗的水声。

“操!”

她爆了句粗口,双手死死抓住车把,想夺回控制权。但车把像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车速越来越快,夜风呼啸着灌进头盔,吹得她睁不开眼。

后视镜里,她瞥见那个吊死鬼——不知何时已经从泥坑里挣脱,正飘在半空,追在后面。他的脸色变了,不再是刚才那种戏谑或恼怒,而是一种真正的惊慌。

“停!停下!”鬼魂在后面狂吼,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你这铁疙瘩要撞树!前面是老槐树!三百年的老槐树!撞上去咱俩都得完蛋!”

沈茜当然知道前面有树。那棵挂满红布条的老槐树,就在林子边缘,树干粗得吓人。以现在这个速度撞上去,电摩会散架,她不死也得残。

但她控制不了车。

眼看车头距离老槐树越来越近——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

树干上的纹路在车灯照射下清晰可见,那些祈福的红布条像无数条招魂幡,在风里狂舞。

十米。

沈茜咬紧牙关,脑子里飞速盘算:跳车?速度太快,落地非死即伤。撞树?必死无疑。

五米。

她突然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沈茜松开了拧油门的右手——虽然车自己在跑,但她一直没松手,这是本能——然后双手同时发力,不是夺回车把,而是顺着车把转动的方向,再加一把力!

“嘎吱——!”

车把被她拧到了极限,金属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车轮在地面上剧烈摩擦,砂石飞溅。整个车身以几乎倾斜四十五度的角度,硬生生拐了个急弯。

离心力大得惊人。沈茜觉得自己要被甩出去了,她死死夹住车身,大腿肌肉绷得像铁块。头盔狠狠撞在肩膀上,眼前金星乱冒。

但车确实拐过来了。

没有撞树,而是擦着老槐树的树皮掠了过去。粗糙的树皮刮在车筐上,发出“刺啦”的声响,铁筐变形,里面装书的塑料袋破了,几本《机械原理》《电路基础》哗啦啦掉出来,散落一地。

更精彩的是后面。

那个吊死鬼正全速追来,他以为沈茜必撞无疑,压根没减速。结果沈茜突然拐弯,鬼魂刹不住“车”,直直朝着老槐树冲过去——

“砰!”

闷响。

不是撞树,是鬼魂在最后一刻想往上飘,但惯性太大,下半身还是狠狠拍在了树干上。更惨的是,他头上那顶破草帽——刚才一直好好戴着的,这会儿被惯性甩脱,像飞盘一样旋转着飞出去。

月光下,草帽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

沈茜在急转弯中勉强回头,眼睁睁看着那顶草帽飞过树梢、飞过坟头、飞过整片林子,最后消失在山路另一头的黑暗里。

飞出一百多米,妥妥的。

“……”

鬼魂挂在树干上,姿势很尴尬:上半身贴着树,下半身悬空,两条长腿无力地晃荡。他慢慢扭过头,看向沈茜,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震惊、有恼怒、有不可思议,还有一丝……佩服?

沈茜没空理他。

急转弯后,电摩终于恢复了控制。她猛踩刹车,车轮在松软的林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最后停在一截树桩旁。

车熄火了。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她自己的喘息声,粗重得像破风箱。

沈茜跨下车,腿有点软,扶着树桩才站稳。她摘下头盔,头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额头上。夜风吹过,冷得她一哆嗦。

她转头看向老槐树。

鬼魂还挂在上面,正慢吞吞地往下挪,动作笨拙得像只树懒。等他终于落地时,浑身上下更狼狈了:土布衫子被树枝刮破好几道口子,缅裆裤上除了泥还有树皮碎屑,头发里的红头绳不知掉哪儿去了,披头散发,活像个疯鬼。

沈茜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

鬼魂警惕地看着她,往后退了半步。

沈茜伸出右手——不是打人,是用拇指和食指,在鬼魂青紫的脸颊上,轻轻抹了一下。

不是爱抚,是抹了把鼻涕。

刚才急转弯时,她吓得鼻涕都出来了,一直没擦。

鬼魂僵住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脸上那抹亮晶晶的痕迹,又抬头看看沈茜,嘴巴张了张,没发出声音。

“早跟你说过,”沈茜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老子后视镜比监控还清楚。你刚才扒车、搭肩、摸头发,全被我看见了。”

她踢了踢鬼魂瘫在地上的小腿——触感冰凉,像踢到了一截冻肉。

“下次再敢吓人,”沈茜掏出手机——屏幕裂了,但还能用,“我就把你挂到镇广场的led屏上,二十四小时循环播放。标题我都想好了——”

她清了清嗓子,模仿那种短视频博主的夸张语调:

“《三尺坪吊死鬼cosy失败实录:从吓人到被吓,只需一个虎妞!》”

“再配上土味bgm,加上鬼畜剪辑,保证让你在阴阳两界都出名。到时候别说你婆娘,整个阴曹地府都认得你这张脸。”

鬼魂的表情彻底垮了。

月光开始偏移,云层又聚拢过来。山林里的阴影变得浓重,远处的江水声似乎更响了。

鬼魂的影子开始变淡。

不是消散,是像墨汁滴进水里那样,慢慢晕开、稀释。他的轮廓变得模糊,土布衫子、缅裆裤、枯瘦的手脚,都融成了一团深色的影子。最后,影子坍缩、凝实,变成了一滩——

烂泥巴。

真的是泥巴,黑褐色,黏糊糊的,堆在落叶上,还微微冒着热气——不对,是寒气。

泥巴堆在原地,开始缓慢地、有节奏地扭动。像是有生命,又像是被风吹的。表面鼓起几个气泡,“噗”地破了,散发出一股更加浓郁的腐土味。

沈茜看了三秒,转身走向电摩。

车还能发动,虽然车筐歪了、书掉了、后视镜松了,但核心部件没事。她重新跨上车,戴好头盔,拧动钥匙。

“嗡——”

电动机的声音在寂静的林地里格外清晰。

她掉转车头,车灯照亮前方——不远处就是隧道的入口,那是十年前修的穿山隧道,过了隧道就是下山的路,再骑二十分钟就能到外婆家。

沈茜没有立刻开走。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摊还在扭动的烂泥巴。

然后她举起右手,伸出一根中指。

这个国际通用手势,在三尺坪的山林里,在月光和夜雾的笼罩下,显得既突兀又合理。

“拜拜咯,”沈茜对着泥巴堆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下次投胎,记得学学怎么做好鬼——至少,别惹骑改装电摩的姑娘。”

她拧动油门。

电摩冲进隧道,车灯的光束在混凝土墙壁上划过,引擎声在封闭空间里回荡,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隧道深处。

隧道外,月光完全被云层遮住。

山路上只剩下那摊烂泥巴,还在原地,一扭,一扭。

像是抗议,又像是告别。

远处镇子里,传来了零星的鸡鸣。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