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尺坪夜行录》(1/2)
夜幕确实像一块泼墨的绸缎,但更准确地说,像滇南特有的扎染布——深蓝的底色上,墨色一团团晕开,不均匀,有深有浅。月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来,在山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让人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崖。
沈茜蹬着那辆改装过的电摩,车是二手货,她花了半个月生活费从镇上修车铺老王头手里买来的。老王头说这车以前是邮递员用的,跑过十里八乡的山路,骨架硬朗。沈茜又自己动手改了改:加了组大容量电瓶,换了宽胎,车头焊了个铁筐,平时装书,今天装的是给外婆带的腊肉。
后座上用麻绳捆着的腊肉确实在晃悠。那是自家腌的土猪后腿,用松枝熏了整整一个月,油脂透过油纸渗出来,在车灯照射下泛着琥珀色的光。腊肉的咸香味混着山间夜雾的湿气,形成一种古怪又诱人的气味。
油灯是她自己改装的——拆了旧矿灯的头,接在电摩蓄电池上,光束能照出五十米开外。此刻这束光正刺破浓雾,像把利剑劈开夜色。光柱扫过路边那些歪脖子松树时,照亮了树下层层叠叠的坟茔。
三尺坪镇这地方,山多地少,活人住山脚,死人葬山腰。一代叠一代,坟堆摞坟堆,有些老坟的墓碑都风化了,字迹模糊得只剩几个笔画。新坟则插着褪色的花圈,纸钱被夜风吹得哗啦响,像是死人在低声絮语。
寒风确实裹挟着潮湿的泥土气息,但不止泥土——还有腐叶味、苔藓味、远处澜沧江水汽的腥味,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墓地特有的阴晦气息。沈茜缩了缩脖子,把冲锋衣的拉链又往上提了提,直到卡住下巴。
她不是第一次走夜路,但这条盘山道晚上确实瘆人。外婆常说,三尺坪的山里有“东西”,不是野兽,是那些不安分的魂灵。沈茜从小不信这些,她信物理课本、信化学方程式、信她改装电摩时用的那本《机械原理》。可不信归不信,脊梁骨发凉的感觉是真的。
电摩转过一个急弯,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嘎吱”的声响。沈茜下意识地往右瞥了一眼——路边有棵老槐树,树干粗得要三人合抱,据说有三百岁了。树上挂满了红布条,是当地人祈福用的。但此刻那些红布条在夜风里飘荡,像是无数条血淋淋的舌头。
她收回视线,专注看路。
然后那个声音就来了。
“妹儿——慢点骑——”
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风箱里挤出来的,又像是有人用砂纸磨铁锅。不是从某个固定方向传来的,而是在整个山坳里回荡,前后左右都是,分不清源头。
沈茜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是没听过山里的怪声——风过石缝的呜咽、夜枭的啼叫、甚至野狗争食的厮打。但这个声音不一样,它带着一种刻意,一种“我就是喊给你听”的明确意图。
电摩的车灯猛地一晃。
沈茜下意识地捏紧刹车。改装过的碟刹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车轮在砂石路上拖出两道清晰的痕迹。车头一歪,差点撞上路边一块半人高的石碑——那是民国时期的墓碑,上面刻着“显考陈公讳大富之墓”,字迹已经被苔藓吃掉了大半。
她稳住车身,抬头。
月光正好从云层里完全露出来,清冷如水的银辉洒在山路上。就在前方十米处,那棵歪脖子松树的横枝上,果然吊着个黑影。
沈茜眯起眼睛。
黑影的形态很清晰:一个成年男性的轮廓,穿着对襟盘扣的土布衫子,下身是肥大的缅裆裤。脖子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弯折着,下巴几乎贴到胸口,确实像只断颈的鹤。脚尖朝下,裤腿湿漉漉的,正往下滴着水珠——不是雨水,是那种浑浊的、带着泥浆的液体,滴在落叶上发出“吧嗒吧嗒”的闷响。
新鬼。沈茜脑子里蹦出这个词。外婆说过,刚下葬的鬼魂身上还带着坟土和尸水,要过七七四十九天才干爽。
她咬了咬牙,下唇被咬出一道白印。
“该死的!”她在心里骂了一句,不知道是骂这鬼、骂这路、还是骂自己非要今晚回外婆家。
电摩重新发动,她打算绕过去——鬼挡路,人不跟鬼斗,这是三尺坪的老话。
可那吊死鬼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
三、长腿卡钢管与绿火喷脸
沈茜拧动油门,电摩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她打算从路的另一侧,贴着山壁过去。车轮刚碾过路面上一截凸起的树根——
“砰!”
整个电摩弹起来半米高。
沈茜只觉得屁股离了座,整个人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往上提了一把。她死死抓住车把,手心里全是冷汗。落地时,车轮打滑,在砂石路上左右甩尾,她用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稳住。
然后她感觉到了异样。
大腿根处传来一种冰凉的、湿漉漉的触感。
低头一看,沈茜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吊死鬼不知何时已经缠上了车架——不是坐在后座,而是以一种极其怪诞的姿势“卡”在了车体中间。两条瘦骨嶙峋的长腿从侧面伸过来,死死卡在她跨坐的钢管空隙里。湿透的裤管紧紧贴着她的大腿,冰冷的潮气透过牛仔裤渗进来,冻得她肌肉发僵。
更要命的是,一股阴寒的气息正顺着接触点往上爬。那不是温度的寒冷,是一种更本质的、能冻僵骨髓的“阴冷”。沈茜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汗珠顺着脊沟往下淌,又被冲锋衣的内衬吸走。
“哎哟喂——!”
吊死鬼突然张嘴。
喷出来的不是声音,是一簇绿油油的火。
火焰只有巴掌大,但绿得瘆人,像坟地里飘荡的磷火,又像某种毒蘑菇的荧光。绿火几乎是贴着沈茜的脸颊掠过去的,她能感觉到那股诡异的温度——不是热,也不是冷,是一种让人汗毛倒竖的“死气”。
沈茜猛地抽了一口冷气,鼻腔里灌满了腐土和霉菌混合的臭味。
绿火的光映亮了鬼魂的脸。
那是张青紫色的脸,浮肿得厉害,眼袋垂到颧骨,嘴角咧开一个不自然的弧度。乱糟糟的头发像是很久没洗过,结成一绺一绺的,里面还插着半截褪色的红头绳——看样式,是十几年前镇上女孩流行的款式。
“你这女娃子好生莽撞……”鬼魂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嘶哑,像砂纸磨铁,“老子好歹也是三尺坪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年镇上开集,老子卖的饵块……”
他话没说完,电摩又开始剧烈抖动。
不是路面不平,是这鬼魂在动——他的身体像没有骨头似的,随着车身的震动左右摇摆。更可怕的是,沈茜突然感觉到头盔上有东西在蠕动。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暗红色。
是舌头。
吊死鬼的舌头从那张咧开的嘴里垂下来,不是正常人的长度,而是足足伸出两尺多长,暗红色的舌面上布满紫黑色的斑点。此刻这条长舌正绕在她头盔的护目镜上,一圈,又一圈,像蛇一样缓慢收紧。
沈茜能听到舌头摩擦塑料的“沙沙”声。
“搞哪样——!”
沈茜的暴脾气上来了。
她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姑娘,从小在山里野大的,爬树掏鸟、下河摸鱼、跟男孩打架从来没输过。恐惧到了极点,反而激出一股蛮横的狠劲。
她右手仍握着车把,左手抡起来,一巴掌狠狠拍在仪表盘上。
“啪!”
塑料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车灯应声忽明忽暗,像接触不良的老旧灯泡。光柱在山路上乱晃,把树影照得张牙舞爪。
吊死鬼显然没料到这一出,舌头僵了一下。
就这一瞬间的僵直,沈茜抓住机会,左手反手一捞,揪住那条湿滑的长舌,用力往外一扯——
“呜哇!”
鬼魂发出一声怪叫,舌头像橡皮筋似的弹回去,缩回嘴里时还带出一串黏糊糊的涎液。
但鬼魂的反应也快。
趁着沈茜分神,他两只枯瘦如柴的手突然从车架两侧伸过来,稳稳搭在她肩膀上。手指冰冷刺骨,隔着冲锋衣都能感觉到那股寒意。
“妹儿……”鬼魂凑近了,嘴里喷出的腐臭味熏得沈茜差点吐出来,“给哥让条路嘛,阴间阳间都讲个方便……”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黏腻起来,带着一种故作温和的腔调:“哥不是坏鬼,就是想去山脚看看我婆娘……今天是她生日,活着的时候答应每年都陪她过……”
沈茜的胃里一阵翻涌。
不是感动,是恶心。这鬼说话时,搭在她肩上的手指在轻轻摩挲,那种触感像冰冷的蛞蝓在爬。
她猛地一拧车把,电摩发出一声咆哮,往前蹿出几米,然后——
急刹车。
改装过的碟刹再次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强大的惯性让沈茜整个人往前冲,胸口狠狠撞在车把上,疼得她眼前发黑。但效果达到了:吊死鬼猝不及防,像一块破布似的被甩飞出去。
“噗通!”
鬼魂准确无误地栽进了路边的泥坑——那是个积雨形成的水洼,里面全是烂泥和枯叶。
五、泥坑扑腾与黑气直冒
沈茜单脚撑地,稳住车身,回头看去。
月光下,那场面实在有点滑稽。
吊死鬼在泥坑里扑腾,像只落水的鸡。他的缅裆裤吸饱了泥水,沉甸甸地往下坠。更倒霉的是,起身时,他那条褪色的布质裤腰带,好死不死地挂在了坟头石狮子的耳朵上。
那石狮子是清末的样式,雕工粗糙,但足够结实。鬼魂被裤腰带拴着,上半身起来了,下半身还陷在泥里,整个人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卡在那儿,活像只被拴住的蛤蟆,手脚胡乱划拉。
“你……你竟敢……”
鬼魂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他青紫色的脸开始涨红——如果鬼魂的脸能红的话——那是淤血上涌的表现。更明显的是,他浑身上下的黑气开始“噗噗”往外冒,像烧开的粥锅在冒泡。
黑气浓得像墨,在月光下翻滚升腾,所过之处,草木迅速枯萎。路边一丛野菊花,刚才还开得金灿灿的,被黑气一熏,瞬间蔫了,花瓣簌簌往下掉。
沈茜看着这一幕,心里其实也有点发毛。但她知道,这种时候不能怂。
她冷笑一声,笑声在山谷里回荡,自己都觉得有点刻意。
“嘿!”
她从电摩的储物格里抽出一把u型锁——钢制的,沉甸甸,是她防身用的。锁头往地上一杵,“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山夜里格外清晰。
“我数三声。”沈茜盯着泥坑里的鬼魂,故意把方言说得夸张些,带着镇上小混混那种流里流气的腔调,“要么自己滚蛋,要么被我绑去镇派出所做笔录。晓得你们这些鬼怪最爱看《午夜凶铃》,可别让我逮着机会给你整蛊——我表哥在派出所当协警,专门管封建迷信活动,到时候给你备案登记,你这‘黑户鬼’可就出名了!”
她其实在胡扯。派出所才不管鬼魂的事,她表哥也不是协警,是在省城读大学。但吓鬼嘛,讲究的就是个气势。
鬼魂愣住了。
他挂在石狮子上,泥水顺着裤腿往下滴,黑气也不冒了,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沈茜。两秒后——
“噗嗤!”
鬼魂竟然笑出了声。不是刚才那种阴森森的笑,是实实在在的、憋不住的笑声,笑得浑身乱颤,泥点四溅。
“你这女娃子……比我还野!”他边笑边说,声音里居然带着点欣赏,“老子在三尺坪飘了十几年,吓过赶夜路的货郎、吓过偷情的男女、吓过上山挖菌子的老汉……头一回见着你这么虎的!”
笑着笑着,他突然伸出那条长胳膊——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怪响,像老旧的木门铰链——朝沈茜的后颈摸过来。
手指枯瘦,指甲乌黑,指尖还沾着泥。
沈茜眼皮一跳。
她没有后退,反而往前半步,左手如电般探出,精准地揪住了鬼魂的耳朵——冰凉、软塌、像泡发的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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