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淮南帮的覆灭(10)(1/2)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
张子麟的书房里,只点着一盏孤灯。
窗扉紧闭,厚重的棉帘挡住了外面的寒风,也隔绝了所有可能窥探的视线。
炭盆里的火早已熄灭,室内温度渐低,寒意像细密的针,透过衣衫,刺入肌骨。但张子麟恍若未觉。
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他近半年来以不同方式、不同笔迹记录下的所有线索、证据、推断的摘要。
旁边,是那个装着林致远血书密码的黄杨木小匣,以及刚刚从秦墨卿处带回、还带着墨香与夜晚寒气的破译手稿。
烛火跳跃,将他伏案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显得异常孤独,又异常执拗。
他的笔尖在特制的“澄心堂”纸上悬停良久,才落下第一个字。这不是普通的公文,甚至不是寻常的奏疏。
这是一封赌上一切、可能决定无数人命运、也可能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密折。
他必须以最精炼、最清晰、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将那张盘踞江南、触手伸向京城的巨网,描绘于御前。
言辞需克制,但事实必须确凿;推论需谨慎,但指向必须清晰;情感需收敛,但利害必须分明。
他先概述“淮南帮”的脉络与核心罪行,以林家、沈家、柳家三案为引,点出其掠夺模式的系统性与残忍性。
接着,分述其三大财源:土地兼并(附柳树屯模式及里正勾结证据要点)、漕运走私与勒索(附沈文康案关联及私盐样品来源)、盐铁非法经营与劣质军械隐患(附方老先生账册摘要及劣铁测试结果)。
这部分,他采用了类似“案情摘要”的笔法,力求客观,只陈述经过核验的事实与物证指向。
然后,是核心中的核心——保护伞网络与资金链条。
他详细说明了如何从钱庄明账异常入手,结合特定案件时间点进行关联分析,发现系统性洗钱与利益输送的规律。
接着,以秦墨卿提供的“泰丰源”残破草稿簿为突破口,简要说明破译“富贵万代秘码”的逻辑与方法(此部分极度简略,只提及基于《千字文》序数与五行转换的特定规则,以免泄露具体破译法,也为秦墨卿留有余地),并列出破译出的几笔最具代表性的贿赂记录样例,注明其与南京户部钱惟明、刑部冯延等人明面收支严重不符的情况。
最后,也是最危险的部分,指向“南山客”。
他并未直接写下“杜文远”这个名字。那是找死。
他只是冷静地陈述:根据破译的暗账记录,存在一个代号为“南山客”的核心收受方,其单笔及累计收受金额极其巨大,资金经复杂中转后,最终流向京城特定银号;经交叉比对银号客户背景、资金汇兑规律及部分密信旁证,该代号“高度疑似”指向一位在都察院任职、门生故旧遍布科道、素有清望的高级官员。
并附上破译出的、与“南山客”相关的几条关键账目作为佐证,其中隐含的时间点,与江南几起大案被压下或关键证据“遗失”的时间惊人吻合。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入肺,带来一阵刺痛。
他知道,写下这些,就等于把自己和所有与此相关的人,都放在了烈火上炙烤。
对方的反扑,皇帝的震怒,朝野的哗然,同僚的猜忌……任何一种都可能将他碾得粉碎。
但,没有退路了。
他继续写道,陈述自己因调查此事,已遭遇“精心伪装的意外”(提及坠马事件,隐去李清时暗中保护细节),并获悉“有人欲借考核之机将臣调离南京,以中断调查”。
最后,他以最恳切也最决绝的语气结语:“……臣一介微末,本不敢妄议中枢,更不敢以片纸揣测大臣。然江南积弊至此,民冤沸腾,纲纪废弛,非雷霆之力不足以涤荡。臣所查诸证,虽未敢言尽善,然皆有所本,有所据。此网不破,则朝廷盐铁之利日削,东南田土之基日毁,漕运命脉之血日枯,更恐军械边防隐忧暗伏。臣之生死不足惜,唯惧真相永埋,巨蠹逍遥,则国法何在?天理何存?伏乞陛下圣裁,遣绝对亲信重臣,持非常之权,赴江南秘密核实,彻查到底,则社稷幸甚,万民幸甚。臣不胜惶恐待命之至。”
没有落款。
只在纸尾,用他私下练习过无数遍、与公务字迹略有不同的一种字体,写下一个极小的、代表他身份的隐晦符号。
这是他与陈寺丞当年一次闲谈时,半开玩笑约定的“绝密标识”,陈寺丞曾说:“若真有捅破天的事,用这个符号,或许能让我这老朽想起来,年轻时也曾想过做点不一样的事。”
墨迹干透。
张子麟将厚厚一叠纸笺按顺序理好,又从书匣底层取出一方极少使用的、刻有狴犴纹的私印,在口中呵了呵气,郑重地、端端正正地,盖在最后一页那个隐秘符号旁边。
狴犴,传说中明辨是非、仗义执言的神兽,也是刑狱的象征。
做完这一切,他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肩背的伤痛、连日的疲惫、巨大的压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但他不能倒下。还有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将这封密折,送到陈寺丞手中,并通过他那“旧日内官监退休首领太监王瑾”的渠道,直呈御前。
这同样是一步险棋。
陈寺丞会接吗?
王瑾那条线真的可靠吗?
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这封密折都可能落入对方手中,那时……
门外传来极轻的三下叩击声,两长一短。
是李清时与他约定的安全信号。
张子麟迅速将密折装入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封套,塞入怀中,然后才低声道:“进来。”
李清时闪身而入,身上带着屋外的寒气,脸色比平日更加凝重。“子麟,准备好了?”
“好了。”张子麟将封套递给他,“清时,此物关乎生死,务必亲手、秘密交到陈寺丞手中。不能经过任何第三人,也不能留下任何字据凭证。你只需说……”他沉吟了一下,“就说:‘篾匠胡同的故人,托他将一件旧年未了的笔墨,转交给真正能评鉴的人。’”
“篾匠胡同的故人……”李清时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将封套仔细收入贴身内袋,“我明白。陈寺丞那边,我已探过口风。他今夜当值,就在大理寺后衙他的值房里。我会从西侧小角门进去,那里今夜当值的,是我们的人。”
“有劳李兄。”张子麟拱手,深深一揖。
李清时扶住他,目光复杂:“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只是……此一去,无论成与不成,你我都再无宁日了。
陈寺丞那边,我会见机行事。你……自己千万小心。赵胜和周奎我已叮嘱过,他们会十二个时辰轮值,护你周全。”
“李兄也务必小心。”张子麟握住他的手,用力紧了紧。
李清时不再多言,点了点头,身形一动,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书房里,重新只剩下张子麟一人,和那盏摇曳的孤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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