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力量的源泉(1/2)
北大荒的严冬,终于显露出它最完整、最不容置疑的威仪。像一头蛰伏了许久的银白色巨兽,彻底舒展了它冰冷而庞大的身躯,将口吻抵近大地,呵出足以凝固一切的寒气。大雪不再是零星飘洒,而是一场接着一场,绵绵无尽,仿佛天空的云层都被冻成了齑粉,永无止境地倾泻。它们覆盖了一切,起伏的草甸、低矮的屋舍、蜿蜒的土路、甚至那些试图刺破天空的枯树梢头。世界被抹平了棱角,统一在一床厚实得令人窒息的、寂静无边的白色绒毯之下。气温是另一种酷刑,白日里尚且能在零下二三十度徘徊,到了深夜,便直逼零下四十度的关口。空气吸进肺里,带着针扎般的刺痛;呵出的气息,瞬间化作细密的冰晶;裸露的皮肤只需数秒,便有被冻伤的风险。天地间一片死寂,唯有风,永不停歇的风,裹挟着雪沫,在旷野上呼啸穿梭,发出尖锐或低沉的呜咽,宣示着这白色王国的主权。
在这样的天气里,几乎所有的户外劳作都陷入了停滞。人们像越冬的虫豸,最大限度地蜷缩在烧着滚烫火炕的屋子里,靠着入冬前储备的有限粮食和柴火,计算着消耗,忍耐着漫长的、似乎望不到头的冬天。时间变得黏稠而缓慢,每一个白昼都短得像一声叹息。
但苏晚的“科研”,她的战场,却并未因这极致的严寒而冻结。它只是转换了形态,从广阔无垠、受制于天时的田野,转移到了相对狭小、却能由人力掌控更多变量的空间,那个被她精心维护、温度稍高于外界的育苗棚;那个用废旧木料隔出、摆放着简陋仪器和瓶瓶罐罐的角落,她称之为“实验室”;还有她那间总是弥漫着纸张与墨水气味、炕上桌上堆满了资料、笔记本、手绘图稿的宿舍。
工作清单冗长而具体,每一项都需要极致的耐心和专注:定期下到地窖,检查不同储存条件下种薯的发芽状态,记录温度、湿度变化,对比损耗率;在育苗棚的特定区域,模拟不同光照和水分条件,观察储备种子的活力差异;伏案疾书,为来年开春规划出数套详细的种植方案,包括品种搭配、播种密度、施肥时机、病虫害预防预案;最耗神的,是反复研读今年收获的那点有限的f1代作物数据,在脑海中那个超越时代的“知识库”与当下极其匮乏的文献资料、只有几本过时的农业手册和零散的内部简报之间艰难地搭建桥梁,试图推导出下一步育种更可能成功的方向……每一页密密麻麻的记录,每一个反复修改的公式,每一次因数据不足而产生的漫长推演,都在无声地消耗着她的心神。
若是换作从前的冬天,独自面对这庞杂、琐碎、又常常因条件限制而进展缓慢的案头工作,以及随之而来、绝不可能缺席的头痛折磨,苏晚或许会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那不仅仅是物理上的低温,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孤绝与疲惫。她会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完全依靠意志力绷紧自己,对抗身体内部一阵阵涌上的不适与虚脱,在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甬道里,独自跋涉,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显得空旷而凄凉。
但现在,不同了。
当她深夜还在育苗棚里,借着马灯昏黄的光线,仔细记录窖藏区不同位置的温度计读数,寒冷和疲惫交加,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猛地攫住她,让她不得不扶住冰凉粗糙的土墙,闭眼深深喘息时,她会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那扇糊着厚纸、此刻布满白霜的小窗。
有时,透过冰花模糊的缝隙,她能看见不远处,那个再熟悉不过的高大身影,正沉默地、一锹一锹地,铲除着从宿舍通往育苗棚那条小径上新积的雪。他的动作稳健有力,呼出的白气在严寒中凝成一团团浓雾。那条路,在他手下,总是保持着畅通,确保她任何时候往返,都不会被突如其来的雪堆阻碍或滑倒。他仿佛不知疲倦,又或者,将那疲倦视作理所当然的付出。
有时,窗外只有一片被雪光映照出的、朦胧的灰白,空无一人。但她心里却很安定。她知道,他一定在,在牧场某个她若高声呼唤便能听见的范围内,在警卫室的值班岗位上,在马厩检查牲口的暖棚里,或者,仅仅是在他自己的小土房中,保持着一份警醒的等待。
当她因一个极其复杂的多性状聚合育种组合问题而陷入长时间的、几乎忘我的沉思,铅笔在纸上划出无数凌乱的线条和符号,直到颅腔内那熟悉的、沉重的钝痛开始由远及近,如同闷雷般一下下敲响警钟时,她会强迫自己暂时停下这近乎自虐的专注。放下笔,揉着胀痛的太阳穴,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缝隙,让凛冽如刀锋的寒风瞬间刺痛脸颊,也让她混沌的大脑为之一清。
常常,就在这样的时候,她能看见陈野骑着那匹高大的黑马,在牧场周边广袤的雪原上巡逻。他穿着厚重的皮袄,身影在无垠的白色背景上,像一枚移动的、沉稳的墨点。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即使在这样酷寒的天气里,也未曾有过半分瑟缩。他的目光时而扫过远处的林线,时而掠过近处的栅栏,时而又会……看似不经意地,投向这间亮着微光的育苗棚。那目光或许只停留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苏晚知道,那不是错觉。那是一种确认,一种无声的询问:你还好吗?还需要多久?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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